第七十四章 紅塵深處(三十二)

甄朱立在舞台上, 看著那個男人從暗影中朝著自己走來, 面容漸漸清晰地映入了她的視線。

「薛小姐, 你可能不認得我,但我第一次去天津, 你就已經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後他停在了舞台之前, 微笑著說道。

天花板的燈光照出了他五官鮮明的立體臉龐輪廓, 他的視線筆直地落在甄朱的臉上, 雙目一眨不眨,眸光炯炯, 身邊並沒有旁人的襯托,但即便獨自站在這空曠的空間里, 也決不可能會讓人忽略掉他的存在。

他的身上, 有一種唯有慣常成為中心的那種人才能帶著的氣質,就如他開口對甄朱說出的這第一句話。

直接,毫不加掩飾地迫人, 讓人無法忽略。

如果拿他和徐致深相比,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男人。

大多數的時候, 徐致深是沉穩而內斂的, 像在洄瀾江流中隱去了所有鋒芒的磐石,而這個男子,他是一柄利刃,尚未出鞘,就已經劍芒顯露,咄咄迫人。

甄朱怔了一怔。

她看著面前這個彷彿突然從不知的名角落徑直闖入她舞台世界的人, 眉頭微微一蹙,有些認了出來。

似乎就是昨夜在飯店門口和徐致深一道從汽車裡下來的那另一人。

至於天津……

她的視線在他的面龐上繼續停留了幾秒,忽然靈光乍現,眼睛驀然睜大。

「看來薛小姐也還記得我。」

他笑了,注視著她,目光微微閃爍。

「譚青麟。三個月前,大升戲院,我曾見到薛小姐你和石府三公子同坐一包廂。當時薛小姐光彩壓人,所以我記憶猶新。」

他頓了一下,環顧了四周:「剛才我無意路過附近,被這裡傳出的帶了點美國爵士風的樂聲吸引,所以過來看了一下,無意闖入,如果打擾了你,還請見諒。」

他的語氣聽起來頗是誠懇。

甄朱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在舞女們好奇望著他時發出的竊竊私語聲里,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身下了舞台,到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物,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歌舞廳里了,但卻依舊在門外等著她。

「薛小姐,坦白說,剛才見到舞台上是你在跳舞,認出來的那一刻,我相當的吃驚。你跳的太好了,我完全無法想像,其實即便用震驚來形容,也絲毫沒有恭維之意。」

他追上了一步,和甄朱並肩朝前,談笑著道。

「謝謝。」甄朱禮貌地道了聲謝,目光望著前方,朝著電梯方向走去。

他就也不再說話了,只是伴在她的身側,一直送她到了電梯口,等著電梯下來的時候,忽然說道:「冒昧地問一聲,不知道薛小姐接下來有沒有約會?要是有空,我能否請你一道去吃個便飯?就在飯店裡。我一個人,本沒有胃口,但是如果能和薛小姐一道吃晚飯,無論吃什麼,想必都是令人期待。」

甄朱說道:「謝謝譚公子的邀請,但是我晚上已經約好和人吃飯了,抱歉。」

他露出微微的遺憾之色,但很快笑道:「沒事。電梯來了。」

電梯下降,停穩後,他代替那個電梯里的侍者,將鐵門拉開,笑道:「很高興認識你,薛小姐。」

甄朱臉上帶著微笑,朝他點了點頭,說了聲再見,走進電梯。

侍者將電梯門拉上,譚青麟站在原地,目送載著她的那架電梯慢慢上升,對著空蕩蕩的梯房,獨自立了片刻。

……

甄朱剛才對譚青麟說和人約好了晚飯,倒不是謊話。她確實和石經綸約好晚上一道吃飯的。但回到了房間,卻一直等不到他來敲門,想起白天也不見他人,有些反常,於是往他房間里打了個內線,電話卻一直沒人接,正有些擔心,門被敲響,她以為是石經綸來了,急忙開門,卻見一個客房僕歐站在門口,給甄朱捎了個口信,是石先生交待的,說他今早下樓,預備去發電報的時候,赫然竟在大堂服務台看見了石家人,猜想應該是被查到行蹤找來了這裡,幸好入住的時候用的是假名,連房都來不及退,先就從後門走了,讓薛小姐不必為他擔心,等他找到新的落腳地方,到時再和她聯繫。

僕歐傳完口信走了。甄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既然不和他吃飯了,自己隨意對付了點,這一夜過去,次日,晚上就是英領事館的招待酒會,中午過後,她就忙碌起來,為道森安排陸續來訪的會客,在忙碌中渡過了一個下午,天黑後,洗了個澡,換上前天買的那件熨燙好一直懸掛著的禮服,穿上高跟鞋,到了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電梯口,果然,一向守時的道森穿著身晚禮服,已經在那裡等她了。

見到她現身的時候,道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最後發出一聲略帶誇張的輕微驚嘆,聳了聳肩,攤手:「朱麗葉,你的眼光不錯,你太適合這件禮服了!奇怪,你分明是中國女人,為什麼穿這種衣服,會讓我有一種你天生就適合的感覺?你太美了,坦白說,要不是你是我的得力的下屬,我不想冒著失去一個好員工的風險的話,我可能忍不住也要考慮追求你了。」

他說完,自己也笑了。

甄朱將頭髮盤了起來,穿的是條復古墨綠色的長裙,胸前保守,後背開的略深,倒V直到半腰,露出後頸下一段微微凹陷的形狀美好的脊柱溝,左右兩片漂亮的精緻蝴蝶骨,半遮半掩,袖子領口以及下擺,裝飾著這個年代流行的精緻蕾絲花邊,後腰束了一個蝴蝶結,腳下一雙同樣以蕾絲和碎鑽裝飾的黑色高跟鞋,濃郁的華麗復古氣息。

復古墨綠的顏色,原本相對於她的年紀來說,稍顯老氣,但她偏偏撐的起來,不但襯的她發黑唇紅,裸在外的脖頸後背和手臂皮膚更是如同剛洗完牛奶浴出來,白皙絲滑,和西方女人白雖白,通常卻夾雜著血絲的質地完全不同,而且,柔美,清純,俏麗中,還多了幾分女人微微性感的氣質,和她渾然天成,猶如一體。

工作狂的上司難得也這樣開了個小玩笑,甄朱也笑了,低頭,拉了拉裙擺。

「等等!」

道森彷彿想起了什麼,示意她先回房間稍等。過了一會兒,飯店經理給甄朱送來了一個首飾盒,打開,裡面是條項鏈。

飯店的保險柜里,有為客人不時之需而準備的用來租借的首飾,付以押金,就能自由租用。

甄朱對鏡佩戴上項鏈,再次出來的時候,道森露出滿意的微笑,點頭:「一切都必須完美,這是我的堅持。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

領事館距離飯店不遠,大門前寬闊的街道之上,左右兩翼停滿了各種各樣的汽車,一眼幾乎看不到頭,錚亮的車身,倒映著夜上海奪了星空光彩的半城燈火,置身其中,如夢似幻。

雲間浮華,今夜良宵。

……

甄朱挽著道森的胳膊,被帶進了領事館的酒會大廳。

今夜這裡燈火輝煌,齊聚了滬上軍政商中外各界名流,裡面至少幾百人,男子大多攜帶女伴同行。男人大多西式禮服,軍人則著軍裝,也有長袍馬褂,女人則爭奇鬥豔,衣香鬢影,到處是笑聲、碰杯聲和夾雜著中英文的談話之聲。

她進來的時候,說驚艷全場,未免誇大,但吸引了附近無數的目光,卻是沒有絲毫的虛誇。她被道森帶著,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對於她來說原本是完全陌生的環境里,面帶微笑,不斷地和來到面前的人認識,寒暄,如魚得水,出眾的容貌,優雅的姿態,恰如其分的談吐,現場女人中少見的流利的英語,令她從進來後,身邊就一直有男性前來搭訕。

她幾乎從一開始,就看到了譚青麟。他一直就在她邊上不遠的地方,和人談笑風生,而且,除此,他確實引人注目,是今晚最受矚目的賓客之一,沒法叫人不去注意。

報紙稱「南北雙傑」,譚到了,但是她卻沒有見到徐致深。

她和人碰杯,談話的時候,視線有意無意,每隔片刻,總是會梭巡或遠或近的各個方向和角落。

但或許現場人太多,或許是他今晚壓根兒就沒來,她一直沒找到他的身影。

最後她確定,他確實沒有來。

他個頭很高,如果在現場的話,她這麼找,早就看到了。

甄朱彷彿鬆了口氣,又彷彿悵然若失。

今夜,到底希望是遇,還是不遇,或許連她自己,都有些搖擺不定了。

掌聲里,新上任的滬領事威爾登台講話,完畢,他宣布舞會開始,歡快的華爾茲樂聲中,按照慣例,道森邀請同行女伴甄朱跳了第一支舞。

來之前,道森曾問過甄朱,會不會跳西方舞會裡的交誼舞。

這自然難不倒甄朱。

一曲完畢,甄朱很快被另一個剛認識的男士邀跳了第二支,接著是第三支。

即便是這種普通的舞步,她輕盈的步伐,旋轉的姿態,在舞池中也總是令她看起來與眾不同,跳舞的時候,她的身影,吸引了舞池外不少的目光。

第三支舞完畢,甄朱婉拒了邀舞,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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