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紅塵深處(三十)

猶如誤入了一場歌舞老電影的布景里, 甄朱站在門口, 停下了腳步。

半圓的以霓虹裝飾的半人高巨大舞台, 猩紅的天鵝絨幕布,金色的吊頂大燈, 吧台, 樂池, 圍著舞台, 一張張以貝殼和雲母嵌邊的歐式圓桌,高腳靠椅……當夜幕來臨, 霓虹閃爍,一片燈紅酒綠之中, 可以想像, 這裡將沉浸在何等醉生夢死的狂歡場景之中。

但這個時間,裡面空蕩蕩的,燈暗著, 只有舞台正中亮著一排照明,一群年輕的波蘭舞女, 在舞台邊幾個樂師的演奏聲中, 一遍遍地排練著舞蹈。

她們跳的正是流行的康康舞,交叉變動著隊形,掀裙,轉身,抬腿,恨不能將腿夠到天花板之上, 嘻嘻哈哈地笑著。

甄朱就這樣站在門口的昏暗角落裡,默默看著她們,漸漸地,身體里的某種感官彷彿也隨了這群年輕女郎被喚醒,雙腳不由自主地和著音樂的韻律,輕輕地帶出了節拍。漸漸地,因為排練不順,台上的女郎們停了下來,發出甄朱聽不懂的相互埋怨之聲。

樂師也停了下來,看著女郎們爭執,露出無奈的表情。

「你是誰?在那裡幹什麼?」

一個領舞的女郎終於發現了甄朱,用不怎麼熟練的英語,沖著她喊道。

甄朱面帶笑容,在女郎們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從暗影中走到舞台上,示意樂師繼續,在樂曲聲中,跳了一段她極喜歡也擅長的弗拉門戈舞。起先有些生澀,但很快,就進入了狀態,她的身體扭擺,旋轉,足尖踢踏,東方的神秘感傷融合著潑辣奔放的吉普賽歌舞,她猶如卡門重現。

女郎們起先很是驚訝,漸漸地,朝她圍了過來,有人開始模仿她的舞步,樂師也演奏的更加賣力,最後,伴隨著一段昂揚至極的旋律,甄朱腳上的那雙小皮鞋,在木質舞台踩出的一串繁密如同鼓點的踢踏韻律聲中,她的舞蹈戛然而止。

女郎們沉默片刻,忽然發出歡呼之聲,湧向了她,要向她學這新的舞步。

甄朱身體里的血液已經被剛才那一段即興舞熱燃,面帶笑容,在再次響起的樂曲聲中,足底繼續在舞台上,踏出如夢似幻的舞步。

她教了這群波蘭舞女一個下午,直到傍晚,歌舞廳快開始準備營業,這才在熱情的女郎們的相送下離開,答應明天再過來繼續教她們。

舞蹈能給她帶來忘情的快樂。但這並不是舞蹈家的年代。現在她是不可能和那群舞女一道,登上這裡的舞台。但她們願意學,她就非常樂意去教,並且從中得到快樂。

她從歌舞廳出來,等著電梯,電梯下來,迎面出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翩翩公子,兩人四目相接,各自都是一愣。

「石公子!」

「薛小姐!」

石經綸驚喜萬分,一腳跨出了電梯:「你怎麼也在這裡?」

甄朱向他略略解釋了下。

得知她搬出徐公館獨立了出來,為英商公會做事,現在是隨了上司來滬公幹,他詫異不已,好在他生性瀟洒,不拘小節,對這些向來是不大在意的,只為這裡遇到欣喜不已,講了幾句,一向是美食家的他立刻盛情邀她同去南京路上一家據說他發現的滋味極好的餐館吃飯,點菜照例是超量的,被甄朱阻攔了,這才減了幾個,飯吃完,出來已經七點多了,他又興緻勃勃地邀甄朱去跳舞,甄朱婉拒,只說要早些回去休息,兩人便慢慢散步,甄朱就提了下前些時日石夫人來找自己問他下落的事情。

「你沒有說吧?」

甄朱搖頭:「自然沒有。」

他彷彿鬆了口氣,笑吟吟地道:「我就喜歡你生性爽快,和別的女人,扭扭捏捏不一樣。」

甄朱說:「你這樣離家,他們不知道你在哪裡,未免顧慮,何況時間久了,你的經濟來源怎麼解決?」

石經綸笑了,一揮手,豪氣干云:「過兩天等錢花光了,我就搬去便宜些的旅館,再不濟,去船上做水手討個生活,自由自在,再也不用管那些煩惱事了!」

甄朱笑:「堂堂直隸石家公子去做水手,哪家的輪船能載得下你這尊大佛?你要是實在不想回,在外面再玩些時候也是無妨,只是應當先給家裡通個氣兒,畢竟,你爹只有你一個兒子,不說指望你做大事業,無論如何,總不能因為婚姻安排而這樣一走了之吧?那天你小媽很著急,你爹應該更是急。」

石經綸沉默了片刻,語氣有點鬱悶:「算了算了,聽你的,明天我就發個電報回去吧,省得他們鬧的雞飛狗跳,叫全天津衛的都知道我跑了。」

甄朱一笑:「這才對。你明天趕緊發。」

石經綸點頭,兩隻眼睛轉向她,彷彿映了燈光在裡頭,柔聲道:「薛小姐,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你很好,是個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他顯得有點失望,不死心地又追問:「咱們認識也有些時候了,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兒別的感覺?」

甄朱笑道:「什麼感覺?」

「譬如你對徐兄的感覺。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真的只是把你帶過來治病的?」

甄朱一怔,臉上的的笑慢慢消失。

石經綸慌了,哎呀一聲,打了自己一嘴巴:「看我胡說八道什麼!你別生氣!你們要是真有什麼關係,現在他怎麼會放你出來去做事情?我可真是豬玀!」

他「啪啪」的打著自己,見甄朱不言語,又拿她手去打,臉湊了過來:「你只管打,怎麼高興就怎麼打!我以後再也不胡說八道了!」

甄朱心事被他的話給勾了出來,原本心裡有些難過,見他這模樣,忍不住又笑了,抽回了手,道:「算了,誰要打你。」

繁華的南京路上,霓虹閃爍,路燈連片,石經綸望著她再綻笑容的臉,忍不住看的呆了,又怕惹她不高興,不敢再多看。又想到剛才自己提及徐致深時她的神色,顯然是被自己說中,那廝應該已經對她下過手了,卻為了娶張效年的女兒,竟對她始亂終棄,現在讓她一個人這樣出來在外頭討生活,越想越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甄朱朝前繼續走了幾步,見他沒跟上來,回頭看了一眼。石經綸反應了過來,急忙追了上來,心裡又是一陣感嘆。

要是自己有徐致深那廝的命,她肯和他好的話,別說對不起她,就算讓他割肉給她吃,他都絕不會眨一下眼睛。

他心裡時而憤慨,恨不得立刻去打那姓徐的一頓,時而又同情她,腹內柔腸百轉,見走了些路了,怕她腳乏,攔了輛黃包車,兩人坐了,一起回往飯店,到了飯店門前,下了黃包車,心思重重,百轉千回,連錢夾落在座位上都沒覺察,幸而那車夫厚道,拉車走的時候,看見了,急忙拿了,追上來還了。

石經綸哎呦一聲,拍了拍額,接了過來,抽出了好幾張鈔票,遞過去作為致謝。

車夫很老實,起先不敢要,只一味地推辭著,石經綸把錢丟到了他懷裡,落到了地上,車夫這才撿了起來,向他連連鞠躬,轉身拉著黃包車要走的時候,飯店對出去的馬路上拐過來一輛汽車,似乎要停在飯店門口的車位上,車夫急忙拉著車避讓,卻沒留意側旁來了幾個晃晃蕩盪的人,胳膊不小心碰了下其中一個女人的胳膊,那女人看清車夫的模樣,怒聲尖叫,一邊嫌惡地擦著自己的胳膊,一邊罵個不停,罵的卻是英語,原來是兩個打扮暴露的英國妓女,各自被手裡提著酒瓶的一個英國水兵給摟著,軋馬路從這裡經過。

車夫見碰了人,還是外國女人,十分驚慌,不住地低頭彎腰地賠罪,妓女卻罵的更加厲害,用唯一會說的中文說道:「黃皮豬!黃皮豬!」

她又沖著路邊停下來的幾個路人呸了一口口水,聲音更大了,這次恢複成了英文,「你們這些卑賤的黃皮豬!」

各種不堪入耳的辱罵,從她嘴裡不停地冒出來,水兵哈哈大笑,故意堵住車夫的道,不讓他走,車夫惶恐不已,連聲求饒,卻換來更大聲的辱罵。

「狗日的!洋婆子倒來勁了!竟敢罵人?」

石經綸怒,掄起袖子就要上去。甄朱拉住他,上去對妓女說道:「他並不是故意的,並且已經向你道歉了!一個人的膚色和職業不能決定他卑賤與否。就如同您,如果您能多些寬容和教養,那麼即便您從事這種職業,也不會讓人覺得您有任何卑賤的地方。但是事實是,您非常的無禮,真正卑賤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妓女吃驚地看著甄朱,回過神來,張嘴正要繼續謾罵,甄朱已經轉向那兩個色眯眯盯著自己的英國水兵:「你們是虹口碼頭的英國水兵吧?你們的司令希思黎上校,昨天剛和我吃飯,一起的還有英商公會的喬治道森先生。我聽上校先生說,鑒於上月碼頭髮生的和日本兵的衝突事件,他已經嚴令部下不準酗酒,你們卻公然抗命,還帶著妓女在大街上鬧事。這裡是什麼地方?禮查飯店的門前!多少人進進出出!你們就不怕上校追究嗎?」

英國水兵吃了一驚,原本剛才不過就是在借酒撒瘋,盯了甄朱一眼,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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