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紅塵深處(二十四)

第二天, 懷著一絲難言的心情, 甄朱給喬治道森打了個電話, 向他道歉,說自己因為突發情況, 不能去他那裡做事了。

「薛小姐,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 但能冒昧問一聲, 你大約多久能夠解決事情?如果時間不是很久,我想我這裡是可以為你保留的。」

甄朱說道:「非常感謝您的好意,但是我自己也不能確定,為免耽誤您的事情,所以今天打電話告知您這個情況。」

那邊微微停頓了一下,說道:「我明白了。謝謝薛小姐告知。如果日後你決定再出來工作, 可以聯繫我。」

甄朱向他道謝,掛了電話。

隔兩日, 張效年的五十大壽到了,徐致深一早就走了, 說晚上回來應該會很遲, 讓甄朱不必等他,早些去睡覺。

甄朱揉著睏乏的眼睛起床,送他出了門, 目送他的汽車駛出那扇大鐵門後,回來獨自站在空落落的客廳里,環顧四周, 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

張宅當晚張燈結綵,熱鬧無比,到的全是一腳踩下去,地皮也要抖三抖的各方頭面人物,不止天津,北京以及外地督軍團里至少一半的大人物,齊聚一堂,一副碩大的名家手書百壽聯掛在這座歐式別墅的客廳正中,嗩吶樂隊在大門外迎客,張效年一身長袍馬褂,笑容滿面,帶著夫人和隨到天津的幾個姨太太、女婿,在大廳里迎客,這場面,盛大是盛大,只是看起來,未免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因為法華飯店的那一場驚魂,今夜這個壽筵,保安外松內緊,做的極其嚴格,三天前開始,徐致深就放下了別事,親自過來,安排各處暗崗,檢查每一個可能出現紕漏的地方,不放任何一個可疑人物入內,到了今天,更是時刻沒有放鬆,在張效年和賓客往來寒暄之中,他站在角落裡,恍若隱身之人,這廳堂里的任何異常蛛絲馬跡,卻不可能逃過他一雙銳如鷹隼的眼睛。

酒席之上,人人口中說的是南北統一,效命共和,酒過了三巡,張效年紅光滿面,站了起來。

賓客知他有話要說,紛紛停了觥籌,轉頭望向他,喧鬧的大廳,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張效年轉頭看向徐致深所在的席次,面帶微笑,說:「致深,你來。」

大廳里無數道目光,便齊齊轉向徐致深。

徐致深心中其實微微不解。

他自然記得前些天張效年曾說過的要在大壽當晚給他驚喜的那句話,但這驚喜到底是什麼,他其實並不十分確定。

最有可能,或許就是當眾宣布提他為南陸軍副司令,將南陸軍的實際指揮權交到他的手裡。

這個位置,南陸軍系下的不少人都在覬覦,徐致深並不否認,這也是他想要的。

在川西的長義縣裡,徐家或許坐鎮一方,但出了長義縣,十年前的他,不過只是一個胸懷抱負的熱血少年,這十年間,他曾東渡日本,也曾為自己認定的正義浴血而戰,然而,當一步步從死人堆和傾軋局中走到現在,血液卻漸漸冷卻,心也慢慢世故。

當年曾令他甘願以三尺頸血相報的共和理想,漸行漸遠,正如今夜此刻,在這些在旁的人物口中,不過成了一種用以標榜自己的砝碼而已。

第二師師長的位置,他已經坐了幾年,這位置,慢慢已經有些容不下他血液里的那種男人天生對於權力的慾望和追逐。

在眾人的注目之下,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張效年的身旁,站定。

「致深是我張效年一手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他也是我最為得力的愛將。我張效年常說,寧可損失一個兵團,也不願損致深半根汗毛,以後的天下,就是他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了。諸位都知道,我張效年年輕時出身低微,混到今天,半是天命,半是諸位給我面子,我膝下無子,如今還有個小女兒,留學歐洲,今晚原本要趕回來的,只是不巧,輪船延誤,耽誤了行程,但這無妨,今晚趁著喜慶,諸位也都在,一道做個見證,我就把小女許配給致深,從今往後,致深就是我張效年的半子!我心裡高興,這一杯,先干為敬!」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因為消息宣布的突然,誰也沒有想到,壽廳里起先靜默了片刻,很快,笑聲四起,賓客紛紛起身,舉杯向張效年和徐致深道賀。

一個是叱吒軍政兩界的重量級元老人物,一個受知遇之恩的年輕的傑出高級軍官,這樣一個消息從張效年的口中宣布出來,非但沒有半點突兀,反而順理成章。

「恭喜大帥,得此佳婿!往後如虎添翼,勢不可擋!」

老曹壓下心裡的失望,笑容滿面,引來周圍一片附和。

「致深,真是沒想到啊,往後咱們就是連襟兄弟了!大哥我還盼你多多照應,替我在爹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劉彥生端著酒杯,笑嘻嘻地過來,和徐致深套著近乎。

周圍到處都是前來向他恭賀的人。徐致深在短暫的茫然過後,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忽然閃現出那個相遇第一晚,在祖屋昏黃的燭火里,低頭在他手心用他的水筆一筆一筆認真寫字的女子的樣子。

他慢慢地看向身畔正在和人喝酒的張效年,微微遲疑了下。

「致深?」

張效年笑容滿面,看向了他。

他反應了過來,終於向來自對面那些正投向自己的或羨慕,或妒忌,或惋惜的無數道目光露出微笑,舉了舉手裡的酒杯。

張效年開懷大笑。

「今晚雙喜臨門!上我預備了二十年的女兒紅!諸位給我老張一個面子,務必不醉不歸!」

壽廳里叫好聲一片。這時候,徐致深安排在外的一個部下進來,到他邊上,低聲說道:「長官,江東譚青麟來了,說是要給大帥賀壽!」

徐致深微微一怔。

譚青麟現在人稱江東小王,但多年之前,徐致深以優異成績被南陸軍校派去日本留學深造的時候,和他曾同學一年,說不上有大交情,但也算有舊。他的父親譚湘,如今在江東據地為大,風光無限,把總統府也搞了個灰頭土臉,但當年卻曾是張效年的手下,因為犯了事兒,被張效年當眾施以鞭刑後趕走。這些多年過去,譚湘在南方漸漸坐大,兩方雖明面上還沒衝突,但譚隱隱已經有和張效年競雄之意,何況前次法華飯店事件,譚湘的嫌疑也是頗大。

徐致深略一沉吟,來到張效年邊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張效年已經喝了不少的酒,臉膛通紅,微微一沉,哼了聲:「老的縮在後頭,把小的推出來,這是要來砸我的場子?」

「來者不善。今天場面,以我之見,督軍不必理會。我和他算是有幾分同學之誼,我出去和他見個面,請他走就是了。」徐致深低聲道。

張效年冷笑:「我還怕他不成?叫他進來,我倒要瞧瞧,譚家父子這是想唱什麼戲!」

片刻後,眾人矚目之下,大廳入口走進來一個身披墨綠軍斗篷的器宇青年,旁若無人,大步來到張效年的面前,放下賀禮,這才停下,躬身說道:「小侄譚青麟來遲,請世伯見諒,小侄先自罰三杯。」說完自己取了個空酒杯,自斟自飲,連著喝完三杯。

張效年坐在中間那張大壽椅上,眯了眯眼:「不請自來,我這裡的客人,你倒是頭一個。」

大廳里的人靜默了下來,看著他和張效年,神色各異。

譚青麟神情自若,語氣恭敬:「今晚大帥大壽,我是受了家父之託,特意來向世伯恭賀。世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張效年並沒多大反應,臉色依舊冷淡。

譚青麟又道:「除了向世伯賀壽,小侄今晚冒昧而來,也是想趁這貴賓滿堂的機會,代家父說幾句話。我江東向來也是擁戴共和,南北統一,只是之前各種誤會無奈,出於自衛,這才打了個小仗,僥倖沒輸,如今得知大帥復出,家父唯恐繼續被天下人誤會,背負罵名,令大帥也難做,原本想親自北上予以澄清,只是身體欠安,小侄不材,這才代替家父前來,好為我江東正名。聽聞京津藏龍卧虎,小侄久居江東,見識淺薄,這次北上,盼能結交良師益友,往後還請世伯多多提攜,不知世伯肯否賞臉?」

座中哪個不是人精,就有幾分猜出了譚青麟今夜突然現身前來求和的目的。上次雖打贏了仗,但江東損耗必定也是不小,又遭到全國聲討,輿論四起,無論哪方面來說,都是不利。這是要在張效年動手之前,先行個緩兵之計。他這樣表明態度了,張效年要是再發難,那就是勞民傷財,藉機報復,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去。

譚青麟說譚湘身體欠安,這話倒是不假,譚湘最近一兩年,確實重病纏身,聽說已經放手了江東事務,交給譚青麟全權處理,上次那場勝仗,也是譚青麟指揮打贏的。以他這樣年紀輕輕,像今晚不請自來,做足台戲,這一份隱忍和心機,果然不是常人能及。

壽廳里,一個以後輩自居,恭恭敬敬,一個自持身份,冷笑不語,旁人鴉雀無聲,氣氛漸漸尷尬之時,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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