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紅塵深處(二十三)

徐致深從塘沽回城, 天剛擦黑, 吩咐司機:「去馬場道石督辦府。」

石督辦前幾天回的天津, 今晚石府宴客,他是座上之賓, 因與石督辦關係一直不錯, 可算是忘年之交, 自然不會落他的面子。到了石府, 石夫人聽說他來了,笑容滿面,親自來到廳口迎他。

石夫人姓柳,年近四旬,因為養尊處優,看起來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她其實並不是石督辦的原配, 石經綸管她叫小媽。他自己的親母,也就是石督辦的原配夫人多年前就生病去世了, 原配沒了後,石督辦原本有意續娶柳氏, 但她以自己出身不夠為由, 不肯上位,於是這麼多年,石府正房空設。她早年出身低微, 有傳言據說伶行,但卻頗有見識,進了石家後, 無論是持家還是對外,均獨當一面,十分能幹,因此無論在石家還是在外頭,柳氏都被人稱為石夫人,其實也就是正室了。

「有勞石夫人了。」徐致深遞上帶來的隨手禮,下意識地看了眼四周,廳里並不見石經綸。

「石督辦回津,府里今晚貴賓雲集,石公子去陪客了?」他隨口般地問了一聲。

石夫人將禮物接過,遞給邊上的管事,自己領著徐致深入廳,苦笑道:「前些日子,我陪督辦出了趟天津,回來後,督辦就說給他定親,娶汪家的小姐,經綸不肯,和他爹鬧了起來,督辦氣不過,就把他關了禁閉,經綸也是倔,不肯向他爹認錯,已經幾天了,督辦就不讓他出門,更不許見客,今晚我想著人多,就勸督辦,先讓經綸出來見客,免得旁人問長問短,督辦正在氣頭,還是不聽,這事原本也不好說出去的,只是督辦對你一向欣賞,我向來也沒把你當外人,你要是方便,見了他兩父子,各自幫我勸勸,父子這麼頂著,誰也不讓,事情還怎麼解決?」

徐致深「哦」了一聲:「原來這樣。父母安排的婚事,自然是為子女考慮居多。經綸這就不對了。下回有機會我會勸他。」

石夫人點頭:「可不是嗎,汪家小姐我見過,確實大家閨秀,知書明理,長的也好,偏經綸這孩子,連面都不肯見就一口回絕了,落了汪家老大一個沒面子……」

說著入內。徐致深和出來的石督辦以及一眾相熟之人寒暄,隨後開席,一番觥籌應酬,結束後被送出石家,大門外他上了車,取懷錶看了眼時間,十點多了,叫司機徑回公館,路邊有個茶房打扮的人,攏袖縮肩地站在那裡,翹首望著,看起來已經在門外等了有些時候,見徐致深出來上車了,飛快跑上前,叫了聲「徐長官」。

徐致深看向車外,認出是大升戲院的茶房。

「徐長官!」茶房滿臉陪笑,點頭哈腰,「金老闆這幾天的堂會,長官人雖沒去,花籃卻早早到了,擺那裡人人看的見,金老闆叫我向長官代她道謝。」

徐致深不置可否,唔了一聲:「還有事?」

「沒別的,金老闆就叫我替她傳個信。」

茶房從懷裡取了封信出來,雙手遞了上來,行了個躬,轉身跑了。

徐致深接了過來,取出信,看了一眼,沉吟了下,讓司機改道,去大升戲院。

戲院里戲還沒散,前頭燈火通明,鑼鼓鏗鏘,似乎正在上演一出武生戲,司機停車,徐致深讓他在車裡等著,不必下來,自己到了戲院門口,管事看見他來了,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來:「徐長官,您來了?可好久沒見著您了!」

「金老闆怎麼樣了?還在唱?」

徐致深跟著管事一邊往裡,一邊問。

「票都賣出去了,人沖著金老闆來的,金老闆說,就是唱死在台上,也不能叫票友奔空。這不,連著熬了兩晚了,今晚硬還是上了台,剛才才下來,立馬就昏了過去,不省人事,這會兒在後頭躺著呢。」

徐致深微微蹙了蹙眉,加快了腳步。

戲院佔地很大,前頭營業,後頭連著一個大院子,裡頭有個單獨的清靜院落,是小金花獨自所用,只是她平常並不住這裡,這裡只是她登台時,用作歇息和化妝的地方。

徐致深進來的時候,她已經除了妝,換了身素凈的軟綢家常衣,躺在床上,烏溜溜的頭髮披散在絳錦底面的筒枕上,襯的一張臉更加蒼白,神色憔悴,一動不動,伴隨著腳步聲,聽女傭說徐長官來了,慢慢睜開眼睛,白白的一張臉上露出欣喜笑容,被女傭扶著,掙紮起身,趿了雙軟底繡花鞋下地,要來迎他。

徐致深示意她躺回去,她不肯,就靠坐在了床沿邊上。

女傭送上茶後退了出去,將門帶上,依稀能聽到前頭傳來的鏘鏘之聲,顯得房裡越加靜了。

「身體不好,還撐著唱什麼?怎麼樣了?醫生來看過了嗎?」徐致深站在屋子中間,兩道視線投向她,語氣溫和。

油亮長發順著小金花一側隆起的胸口垂到了腰間,電燈黃懨懨的光在她頭頂斜斜照了下來,白白的一張病臉,卻憑添了幾分平時鮮活時沒有的楚楚可憐之感。

「前天就來了,晚上也是和你前腳後步……」她的嗓子有點沙啞,「中醫西醫都瞧了,就知道說我身體虛,乏力,叫我多休息。」

徐致深點了點頭:「沒大事就好。剛才我跟管事的說了,明天掛牌出去,換人唱你的場,你好好休息吧。」

「那怎麼成!」小金花搖頭,「那麼多老票友,就是沖著我的戲來的,都還買了票……」

「你身體要緊。不樂意的讓他們退票,戲院的損失,我來補。」

小金花凝視了他片刻,手扶著床欄,慢慢站了起來,來到靠牆的一隻金漆彩繪五斗櫥櫃前,取出一個放著雪茄的煙盒,打開,遞到徐致深的面前:「抽吧。我知道你喜好這牌子,就存了一盒在這裡,這是新的,前些時日剛買的。」

徐致深微微一笑:「我老早就不抽這牌子了。往後不必給我留。」

小金花一怔,托著煙盒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雙手插進了褲兜里,「這裡也清靜,既然你身體沒大礙,那就最好,你早些休息吧,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朝那扇門走去。

小金花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快步朝他走了過去,從後緊緊地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之上,閉上了眼睛。

「致深……你就不能留下,陪我一晚嗎……我知道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妄想自己不能想的。但是這些年,你雖然不要我了,我身子卻一直都是乾乾淨淨的。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否則你早可以棄我於不顧了。我也不求別的什麼了,日後你要是娶妻,我絕不會給你添任何的麻煩,我只求你有空,能偶爾來我這裡看看我就好……我真的愛你……」

眼淚從她的面頰上滾落,聲音顫抖。

徐致深停了一停,拿開了她圈住自己腰身的手,轉過了身,神色平淡:「你既然了解我,那就應該知道,我向來最是容不得人設計拿捏我的,無論在哪方面。之所以還顧你到現在,是因為當初並無交情,你卻冒著被清廷視為同黨的危險掩護過我。剛才不像是你應該說的話,我知道你很明理的,所以,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你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了。」

「還有……」

他看了眼屋子裡擺著的幾簇鮮花。

「你的仰慕者不少,要是有合適的,你還是儘早為自己的終身考慮為好,不必再在我這裡蹉跎光陰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轉身,開門而去。

小金花怔怔立著,嘴唇微微顫抖,半晌,身影一動不動。

……

這幾個晚上,徐致深最遲也不會超過十點回來。

今晚已經十一點多了,他還沒回,也沒往公館打電話交待什麼。

甄朱躺在他卧室的床上,睡不著覺,乾脆去他書房拿了本厚厚的世界書局出版的現在最權威的漢英辭典,趴在床上,一邊翻著消磨時間,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面聲音。

到了十一點半,聽到樓下彷彿起了動靜,急忙下床出去,打開門,看見徐致深上了樓梯,正朝卧室走來,就靠著門,雙手背後,笑眯眯地等在那裡。

徐致深兩隻眼睛盯著她,加快腳步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抱起她,關了門,把她壓在門後,低頭就是一陣親熱。

甄朱吃吃地低聲笑,扭著身子,躲不開,被他直接弄到了浴室里,陪著他又洗了自己今晚上的第二個澡,再被他抱回到了床上,放下她,拍了拍她的屁股。

甄朱沒辦法,撅著嘴,只好照他意思趴在那裡,被他從後弄的快要虛脫了,最後可算躺平了下去,他把她抱在胳膊里,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千字文學完了?又開始學洋文了?」

辭典其實也是甄朱故意留在床頭柜上的,就用英語說道:「我愛你。」

徐致深嗤的一笑,睜開一雙因為剛剛得到了極度的滿足而顯得神采奕奕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擰了下她紅撲撲水潤潤的面頰:「小丫頭片子,哪裡學來的,和我來這套?學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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