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紅塵深處(五)

徐致深說完, 就望著她,這個他跨入屋子第一眼就看到的女子, 祖母為他娶的,來自鄉下的冥婚之妻,在他被認為是死人的時候,她嫁給了他。

她看起來還很小, 頂多十六七歲,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令他忽然聯想到了月光下一簇半綻的嬌怯怯的梨花。

雖然在縣城,乃至整個中國里,隨處可見這種年紀的女孩抱著幾歲大的孩子,一臉木然早早做了母親,白太太也是在她這個年紀就生了他的大哥, 至於京津風月場里, 那些十四五歲比她還小的名雛兒,身價往往被狎客競抬至千金,更是見慣不怪。

但對於他來說,她太小了,他無法想像自己有這樣一個小妻子, 即便美,但未免無趣了些,他對月光下的怯怯梨花,也沒什麼探究的興趣,或許再過個幾年, 她應該會比現在更有女人味道,但這和他無關,他沒有耐心,也沒有必要,將心思花在這個註定如同過客般的陌生女子身上。

他的祖母說,即便他不要她,也可以將她養在家裡。

但徐致深不喜歡這樣。他的性格,更像是一把刀。這樁冥婚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留任何的羈絆,這樣無論於他,還是於她,都更妥當些。

徐致深等著她接下來的懇求,甚至是哭泣。

但來自女人的這些手段,說實話,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並不能在心裡能夠產生多大的波瀾,即便他對她也是存了點同情之心。

她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就這麼和他對望著,對他的話,似乎沒任何的反應。

徐致深略微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先動了,試探般地朝她走近了一步,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她終於輕輕點頭,但卻突然邁步,朝他走來,停在他的面前,然後,在他略微不解的目光注視下,朝他的胸膛慢慢地伸手,指尖碰到他上衣左邊口袋上方那個鍍金銅扣的時候,拔出了他習慣性插在裡面的那支水筆。

這個舉動,說實話,太過大膽,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隨即猜到,她應該能寫一些字,是想和他對話,於是忍住了,想看看她到底要和他說什麼。

她拿到水筆,就垂下了頭,用她纖細雪白的手指,熟練地擰開了筆帽——這讓徐致深再次感到意外。

據說她父親是前清進士,她能認字,這並沒什麼奇怪。但她能熟練擰開這支英國高級水筆的筆帽,彷彿她經常使用,這就有點奇怪了,畢竟,如今中國許多地方,包括店鋪記賬,以毛筆書寫依舊佔了主流,水筆的使用範圍非常有限,與其說是用來書寫,不如說是用來裝飾身份,尤其在長義這種偏遠的小地方,她哪裡來的機會知道這是能用來寫字的水筆,還能熟練地開帽?

徐致深還沒從困惑中回過神來,感到左手微微一涼,竟被一隻綿軟的小手給捉住,抬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隨了她,順從地讓她抬起了自己的那隻手,看著她低頭,一個一個地掰開他的指,然後左手拿牢他的掌,右手用標準姿勢握住水筆,開始在他的掌心上寫字。

字是從他指根部位的那片掌心開始寫的,豎列,很快,他的掌心就多出了幾個黑色的字,然後她收了筆。

水筆筆尖隨了她的手在他掌心移動的時候,他感到掌心彷彿被一隻剛破殼的小雞用嫩喙輕啄著似的,這種感覺很奇怪,輕癢,卻又彷彿透到了骨頭裡,她寫字的時候,他其實很想捏一下拳,以制止這種癢到骨頭的感覺,但卻再一次忍住了,不動聲色。終於等她寫完了,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先前原本已經有點不確定的那個判斷,立刻就坐實了。

這令他有點放鬆。畢竟,判斷被證明無誤,總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他看到她在他的手心裡寫著:「請不要送我走。」

字體娟秀,看起來很漂亮,唯一的缺憾,就是中間夾雜了錯別字,但這無妨,並不影響他的理解,何況,以她的經歷,能把字寫到這種程度,已經很是令他意外了,如果有人再教一下,她進步應該會更快。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

她的一雙眼睛,正凝視著他。

他揚了揚眉,說:「我說過,我會補償你的。而且,說實話,與其空擔了名分老死在徐家,這樣對你來說,也更好些。」

他的語氣依舊很溫和,但話中那種不容辯駁的強硬味道,已經呼之欲出了。

甄朱和他對望著,忽然笑了起來。

即便徐致深認為她並不合自己的喜好,但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美,笑容更是如此,不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了一下。

甄朱再次拿起他的那隻手,寫下:「你是一個好人。」

寫完了,她就笑吟吟地望著他,眉梢眼底,甚至有了那麼點嬌俏的意思。

就在那麼一瞬間,徐致深忽然覺得,她和他剛才進來時的第一感覺不同了。

他疑心她並沒有自己第一印象中的那麼簡單,她似乎在設什麼陷阱,就等著他往下去跳。

他盯了她一眼,神色變得嚴肅了,淡淡地說道:「你要是把我想成好人,那麼你會失望的。」

他對面的那女子搖頭,再次抓起他的手,繼續在上頭寫字:「如果我同意走,你真的會補償我?什麼都能答應?」

「自然。」徐致深立刻說道,想了下,又補充一句,「只要我能做到。」

她好像鬆了一口氣,明亮雙眸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寫道:「別的我什麼都不要……」

寫到這裡,他左掌的位置已經用完了,她就又抓起他的另只手,接著低頭繼續寫:「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說話。我感到我的舌下好像被一根筋吊住了。如果我一輩子是啞巴,你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可能嫁給好男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帶我去看醫生,如果幫我治好病,這就是對我最大的補償了。你能答應嗎?」

她一筆一划,認真地寫完,中間夾雜著一些錯別字,正好佔滿了他的一片掌心。

收起水筆,她抬頭,沖他歉意般地一笑,然後用期待的目光,凝視著他。

徐致深愣住了。

這個他原本以為天真軟弱的鄉下小女人,她的心裡,竟然暗藏了這樣的念頭,實在是始料未及。

他剛才的那種預感原來沒有錯。這個小女人,她根本不是什麼純真的小梨花。

他原本最忌諱的,就是她不肯走,如果哭哭啼啼非要留下,他確實不能強行趕人,那麼縱然不願,也只能像祖母說的那樣,將她養在徐家了。

現在她這麼痛快就答應了,而且提的這個條件,雖然叫他十分意外,但也合情合理,並不算過分。

他原本應當為事情得以順利解決而感到順心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掌心裡的那片字,他心裡彷彿被什麼堵了一下似的。

他面上自然不動聲色,抬頭,對上了她那雙飽含期待的目光,說道:「我可以答應你。」

她眼睛一亮。

徐致深沉吟了下:「我在京津認識幾個很不錯的西醫,或許能替你看病。這樣吧,過幾天我找個時間,帶你到祖母跟前,把事情和她交待一下,然後叫你家人來接你回去,等我走的時候,我派人去接你,帶你北上看病。」

甄朱用力點頭,最後抓起他的手,左看右看,擠在手掌邊緣的空隙里,端端正正地寫下了「謝謝」兩字。

徐致深唇角勾了勾,彷彿調侃,又好似帶了點譏嘲:「錯字連篇。回家等嫁人的功夫,多念念書也是好的。」

甄朱將筆帽擰回去,小心地插回在他左胸口袋裡,然後鄭重地點頭,表情很認真。

徐致深壓下心裡湧出的一絲不舒服的感覺,瞥了她一眼,掉頭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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