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何家是老派士紳人家,族枝繁茂,何翁過壽,光親眷的酒席便擺了十來桌。何靜榮年初時在中央銀行里剛升職,意氣風發,因有些時候沒見顧長鈞了,熱情異常,拉著與大姐夫二姐夫一道同桌坐下喝酒。筵席未散,酒量淺些的何靜榮自己和彭二姐夫不勝酒力已經醉倒。

顧簪纓數月前順利產下一位千金。夫婦兩人中年得女,愛若珍寶。因有了女兒,原是打算從顧家搬出去自己另住的,但顧太太不舍。顧簪纓考慮到四弟依舊不大在家,五妹又熱心醫療救助事業,只年底時回家住了些時日,隨後就又赴了外地,平常偶爾回來而已,倘若自己搬出去了,家裡只剩顧太太和憲兒,未免過於冷清,和丈夫商議了後,便暫時再住了下去。

顧簪纓知道丈夫酒量淺,晚顧長鈞離家前,便叮囑他散時捎回丈夫。筵席散後,顧長鈞去看了下彭思漢,見他滿面通紅,醉的還人事不省。

身後有腳步聲跟隨而至。顧長鈞轉頭,見三姐顧雲岫帶了個老媽子進來了。

顧雲岫揮手扇了扇屋裡的酒氣,上前看了眼彭思漢,道:「二姐夫醉成這樣,還怎麼回的去?晚上在我家裡過一夜便是了。我方才已往家裡打了電話說給二姐,二姐也知道了的。」吩咐老媽子留下伺候醒酒。

顧長鈞便點頭:「這樣也好。三姐夫晚上也喝了不少,怕也醉倒了吧。」

顧雲岫皺眉,「明明沒酒量,還喝的最凶!醉的就跟一灘泥似的,拿針戳怕也戳不醒,不用管他!」說著看向顧長鈞,面上露出了關切之色,「四弟,你也喝了不少吧?我聞你全是酒味!見你從不用司機,總自己開車。這樣醉醺醺的,怎麼好開車回去?」

方才酒席里,起先喝的是家酒,後何靜榮又取了自己私藏的洋酒出來款待連襟和舅子,席間又不斷有何家親族過來敬酒敘話,盛情難卻之下,顧長鈞喝了不少,此刻確實也有醉意,便問:「你家有司機可用嗎?送我回去也行。」

「哎呀不巧,晚上醉倒了的客人無數,司機忙著送客,不在呢。」

顧長鈞看了眼身後,「我在這裡坐一會兒便可。三姐你有事,自己去忙吧。」

「這裡不妥!」顧雲岫道,「床被你二姐夫佔了,你怎麼休息?又吵,來來去去的人也多。我有間空屋子,白天小歇時用的,很清靜。我知道你愛乾淨,寢具剛鋪的。你過去歇一會兒,醒醒酒再走罷。」

顧長鈞道:「那也好。謝謝三姐了。」

「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

顧雲岫便笑著,親自領了顧長鈞去了那間屋。

確實如她說的,房裡很清靜,布置也十分雅緻。

顧雲岫留下弟弟休息,說等下叫人送茶進來,關上門便出去了,到了另間房裡,朝裡頭的人招了招手。

葉曼芝在屋裡,見顧雲岫回了,忙起身迎了過去。

「長鈞晚上喝了不少的酒,我看是有些醉了,這會兒聽了我的勸,留下歇息著。你自己看,要不要給他送茶過去?」

顧雲岫說完,眼睛看著葉曼芝。見她沉吟著,自己嘆了口氣:「曼芝,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了,我是做夢都盼著能成妯娌的。可惜緣分不到,到了如今也還是這個樣子。我媽之前也叫我給你轉了話,我看她也是不指望了……」

「聽說長鈞這次剛回來,就連夜把憲兒送去了蕭家女人那裡。都這麼好些天了,還沒接回來。我聽我媽的口風,長鈞到現在還是處處讓著她。我是真不懂了,那個女人到底哪裡好了,讓他這麼放不下。出名又怎麼樣?長鈞怎麼就不想想,當初她是怎麼對他的!」

葉曼芝的目光里露出一絲壓抑著的嫉恨。

這麼多年了,以她的條件,裙下並非沒有追求者。

倘若說早幾年,她是因為痴迷顧長鈞而看不上別的追求者,那麼到了現在,這種感情已經變成了一種徹底的不甘。

為了得到顧長鈞這個男人,她不上不下,這些年婚事一直懸而未決。

為了討好顧太太,她更費盡心機使了渾身的解數。

但是顧長鈞這個男人的眼睛裡,卻彷彿從來沒有看到她過。

就這麼終結多年以來付出的一切,她實在是不甘心。

……

「要麼……還是算了吧?」

顧雲岫遲疑了下,說道。

時下一些大膽的名媛千金主動追求自己心儀的男子,早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倘對方也是名人名士,真追求成功最後喜結連理了,非但不會遭人詬病,反倒可能被報章傳為佳話美談。

但顧雲岫終歸還是有些了解自己弟弟的,知道從前因為自己對蕭家那個女人的態度,原本就有些得罪了弟弟。他待自己,雖然依舊也客氣,但總比不上與另兩個姐姐,尤其是顧簪纓那麼親近。

這回要是事成了,自然是好,萬一不成,那就是真得罪他狠了,以後臉面上恐怕真有些不好看。

但她和葉曼芝交往多年,靠著葉曼芝的消息,私下也在匯金里賺了些私房錢。葉雖然年齡比她小,但拿主意的,大多是葉。

很多時候,顧雲岫反倒唯唯諾諾,要看葉曼芝的臉色。

她此刻有些忐忑,望著神色不定的葉曼芝。

葉曼芝彷彿終於回過了神,朝顧雲岫笑了笑,道:「麻煩三姐替我看著點,別讓人靠近就行了。我心裡有數的。」

顧雲岫知她是不肯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只好乾笑,道:「那你小心些。」

……

何靜榮後取的洋酒性烈,與先前的酒水混下去,酒力漸漸發作了出來。

顧長鈞和衣閉目躺了下去,四周靜悄,他的肢體漸漸放鬆,意識隨了酒精的發酵,慢慢也有些模糊起來。

朦朦朧朧的,他彷彿回到了那天晚上她的家裡,躺在了她的那張床上。

他感覺一個女人彷彿在朝自己靠近,最後坐到了他的身邊。

那應該就是她了。

他的意識更加放鬆,也更加愉快。

他忽然就覺得口乾了,身體也漸漸變得燥熱了起來,彷彿在渴望著什麼。

他在渴望她的碰觸。

她彷彿感應到了他的渴望——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大腿,慢慢地往上游移……

顧長鈞覺得自己應該是醉夢了……

但這個夢是如此的真實,令他情難自已,他不想醒來,直到夢裡的她彷彿開始嘗試吻他,他的鼻端,飄來了一絲女人的馨香……

一切的幻象忽然就此打住。

眉心微微皺了皺,眼睫抖了一下。

顧長鈞倏然睜開了眼睛,猛地抓住了那隻正在解著他扣子的手。

他對上了葉曼芝驀地睜大的眼睛。

幾乎沒有半點的間隙,顧長鈞摜開了她的那隻手,連同她的人。

他的力道很大,沒有半點留情。葉曼芝被摜開,重重地跌坐到了床前的地上。

顧長鈞翻身坐了起來,低頭看了眼自己。

他的目光流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濃重厭惡之色。立刻從床上下來,背對著地上的葉曼芝,迅速地整理著身上已經不整的衣物。

葉曼芝的細腕快要折了,驟然跌坐在地上,除了疼痛,人一時彷彿還沒反應過來。

顧長鈞很快整理好了衣物,轉過了身。

他面無表情,抬腳往門口走去,跨過了地上的葉曼芝,彷彿她根本不存在。

葉曼芝彷彿終於從方才的突變中回過神,從地上爬了起來。

「顧長鈞,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心?我哪裡不如她了?這麼些年,追求我的人也是不少!我卻一心向著你。她呢?她和和別的男人勾搭,她給你戴綠帽!」

「我喜歡了你那麼多年,也等了你那麼多年,我耗費我的青春,做了那麼多的事,討好你母親和你兒子,為的不就是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嗎?你太無情了!」

她的臉因為羞恥而漲得通紅,兩道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慢慢地流了下來。

顧長鈞已走到了門前,卻忽然停了下來,慢慢地轉過身。

「葉小姐,你做的這許多事里,也包括了當年挑唆我的太太與人相好私奔,是不是?」

他淡淡地道。

葉曼芝臉色倏然一變,愣了一愣,立刻嚷道:「胡說!這一定是那個女人告訴你的!她在污衊我!從前是她自己風流下賤才背著你和人相好私奔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顧長鈞目光冷漠地落到對面葉曼芝那張突然變得激動的臉上,摸出從不離身的一把袖珍左輪,朝她慢慢地走了過去。

「姓丁的當時被趕走,她被家人看的牢牢,哪裡來的機會能夠再互通消息,以致於她後來知道了姓丁的在上海的落腳處而私奔過去?那段時間,只有你這個她最好的朋友還和她有往來。」

「葉小姐,方才你說我的太太給我戴綠帽。我想我的這頂綠帽,應該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在內。」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帶了種森冷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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