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一個穿藏青色公服的秘書敲了敲門進來,走到正伏案於辦公桌上卷宗前的顧彥宗身邊,俯身下去,輕聲對他說了幾句話。

顧彥宗沉吟片刻,示意秘書出去。

秘書恭敬地彎了彎腰,轉身走了出去,帶上門。

顧彥宗摘了老花鏡,放下水筆,坐在椅中沉思片刻,拿起電話接顧長鈞,一時聯繫不到人,留下口訊掛了。另又撥了個號。

片刻後,電話接通。

「老許,是我。」他對著話筒說道。

那頭的許司令笑應:「總理日理萬機,今天這是吹了什麼風,致電許某?」

「老許,我剛得了個消息,說長鈞前幾日於眾目睽睽之下在上海火車站擊斃了一人。你可知此事?」

「你也知道了?」

許司令用不大在意的語氣道。

「是有這麼一回事。警廳經過實地調查,取目擊證詞,死者圖謀不軌在先,長鈞出槍自衛罷了。長鈞為軍人,在軍部是我直接下屬,照慣例,結案第一時間便上報至我處。我本想知照你的,又一想,不過是個小意外罷了,你又忙,就沒攪擾你了。」

「老許,我聽說的卻不是這樣。方才有新聞人士通過民主開言渠道將此事遞到了我的面前,質疑此案是個人恩怨而致的私決,有違民國立法精神。具體過程到底如何,你可知曉?」

電話那頭許司令立刻怒了:「扯鳥的蛋!什麼狗屁的立法精神!真打起仗來,靠這些個只會口誅筆伐,今天罵罵這個,明天罵罵那個的什麼新聞人士?中國不出三天就要亡!」罵完意識到不妥,又緩了緩,「顧總理勿要見怪,我行伍出身,說話改不了這個調。我的意思是,長鈞是我的下屬,這種公職之事歸我的管轄。此事警察廳已結案。長鈞是空師英雄,剛前幾天又試飛大獲成功,連總統也親發嘉獎令,我絕不容那些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新聞人士造謠污衊名譽!」

掛了電話,片刻後,鈴聲響起。

顧彥宗接起電話,那頭顧長鈞的聲音傳了過來:「爸,您找我?」

「你立刻回來見我!」顧彥宗的聲音有些惱怒。

顧長鈞沉默了下:「我本就要回去的。您想知道什麼,回去了我再告訴你。」

……

第二天,顧長鈞搭一架軍機回到北平,到家是深夜,立刻被等著的顧彥宗給叫進了書房。

當時蕭夢鴻已經陪著兒子上床睡了,還不知道顧長鈞回了家。

她是在三天前先回北平的。

對於她的離開,顧長鈞當時並沒阻攔,只派了個人跟送她回來,說這邊的事完了,自己就回去。

從在火車站台上槍殺丁白秋,直到蕭夢鴻登上火車離開上海的整個過程中,兩個人都很平靜。平靜的到了異常的地步,就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蕭夢鴻回到家。家裡一切和她走之前沒什麼兩樣。顧太太和家裡下人們當然知道顧長鈞試飛成功的消息,這幾日的報紙和廣播都在大力宣傳,都是與有榮焉,見她回了,你一言我一句地打聽當時的場景,恨不能親眼目睹。至於顧長鈞並沒與她同回,倒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他平時本來就不常常在家,已是常態。

顧長鈞說他這兩天就會回。所以她在等他回來。表面若無其事等待的間隙,她也反覆地在考慮。

這是個非常艱難的抉擇,尤其是有了憲兒的情況之下。並且,還要在顧長鈞的父親,這樣一位親厚,而她在心裡也極其敬重的長者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蕭夢鴻看著身畔兒子酣睡的模樣,心情紛亂,久久無法入眠,忽然聽到樓下彷彿隱隱傳來顧太太的一聲驚叫,坐了起來。

……

「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彥宗點了自己的煙斗,問。

他書桌的桌面上還放了幾份近日的時報。最上一個版面里,有張飛機橫越黃浦江口的配圖。

顧長鈞直立在父親的面前。

「我和德音起了點不快,次日她離了飯店獨自回北平,我追去火車站,想攔她回來,正好遇到從前的那個丁白秋在糾纏她。我便迫德音執槍,斃了丁白秋。」

「過程就是這樣。」

顧彥宗執著煙斗的手停頓了下來,吃驚地看著兒子。

「你說什麼?丁白秋?」

「是。」

「你迫德音開的槍?」

「是。」

「那麼我再問你,這幾年裡德音和這個丁白秋還有往來嗎?」

「應當是沒有的。」

他的語氣很平靜。被書桌旁那盞落地檯燈斜投到地面上的長長黑色身影,卻赤裸裸像一把橫在了地上的刀。

顧彥宗盯了他片刻,忽然揚手,將手裡的那根煙斗朝顧長鈞重重地擲了過來。

煙斗砸到了顧長鈞的肩膀上,缸里火紅的煙星沫子四下飛濺,點點迸燙到他脖頸和臉頰皮膚上。

顧長鈞的眼角微微抽了下,依然站著沒動。

「畜生!簡直就是沒有人性的畜生!為所欲為!我顧彥宗怎麼會養了你這麼一個兒子!」

顧彥宗從中年後,就極少再發這樣的雷霆脾氣。此刻他的臉漲的通紅,霍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在原地轉身走了幾步,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柄鎏銅鎮尺,疾步到了顧長鈞的背後。

「把衣服脫了,跪下!」他咬牙道。

顧長鈞望著父親,解開了上衣扣子脫了,慢慢地跪了下去。

顧彥宗揚起鎮尺,毫不留情地朝他後背用力抽了下去。

鎮尺長尺余,三指寬,落到皮肉之上,「啪」的清脆一聲,立刻留下了一道鮮紅的撻痕。

「我顧家怎生了你這般的畜類!」

顧彥宗顯然憤怒至極了,一邊罵著,一邊繼續狠抽顧長鈞。

他的後背上很快就多了十數道血痕,幾處重複被抽撻的傷痕處慢慢滲出了血珠子。

顧長鈞一動不動,任由父親抽打。

顧太太卧房本就在書房的隔壁。兒子深夜回來第一件事就被丈夫帶進書房,她自然也睡不著覺。原本就惴惴,跟出來在門外聽了片刻,聽到裡頭動靜不對,急忙推開門,看見兒子赤著上身正被丈夫操鎮尺抽打,後背一道道血痕,驚叫一聲,沖了進去阻攔,從丈夫手裡奪過鎮尺,叫道:「你好好地打我兒子做什麼?」

顧彥宗畢竟年齡大了,剛才用力抽了兒子這麼幾十下,加上盛怒,停下來便氣喘個不停,手也有些軟了。

顧太太和丈夫生活了大半輩子,多年沒見他發過這樣的雷霆怒火,心驚肉跳,想起了兒媳婦彷彿能在丈夫面前說的話,急忙要去叫她,抬眼看見她人已經到了門口。

「德音!快來幫我攔你公公!他是要打死我的兒子了!」

顧太太把鎮尺丟到地上,望著他後背上的道道傷痕,心疼萬分,眼眶紅了。

……

這樣的情景,讓蕭夢鴻感到無比意外。她隱約猜到,公公應該知道了前幾日發生的事了。

她的視線落到顧長鈞縱橫交錯著傷痕的後背。

「還愣著!去拿傷葯啊——」

顧太太差著蕭夢鴻。

蕭夢鴻回過神,急忙轉身要出去。

「不必了。我沒事。」顧長鈞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拿起剛才脫下的那件襯衫,動作略微僵硬地穿了回去,將紐扣一個一個地扣上。

顧彥宗喘息漸漸定了下來,但臉色依舊很難看,冷冷地道:「朝德音賠禮!她要是諒解你了,我饒你。」

顧太太又是心疼兒子,又是一頭霧水:「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卻沒人回答她。書房裡寂靜著,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在響著。

顧長鈞沉默著,帶了點固執。

「你還不知錯!」顧彥宗又憤怒起來。

「爸,不要逼他,他也無需向我賠禮。」蕭夢鴻說道,「整件事情里,我也同樣過錯。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我希望能懇求到您和媽的諒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顧太太終於生氣了。

蕭夢鴻把幾天前發生的事說了。顧太太大吃一驚,臉上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丁白秋?那個丁白秋怎麼陰魂不散還纏著你?我也不是說長鈞這麼做是對的。但這也情有可原!不用說早幾十年了,就是現在,那些鄉下地方,捉到姦夫被打死了,誰敢說個不好……」

蕭夢鴻沉默了。

「媽,你別說了。」

顧長鈞的臉上露出夾雜了隱隱痛楚的疲乏之色,「不早了,你和爸去休息吧。」

他抄起外套轉身往外走。

蕭夢鴻說道:「爸,媽,我想說的話並非衝動,而是我經過慎重考慮後的決定。」

「我想要離婚,和長鈞結束我們的婚姻關係。」

顧長鈞已經走到了門口。

他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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