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蕭夢鴻轉過頭。

剛才一直沉浸在低落的心事里,完全沒有覺察到邊上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這男人穿著灰色發白的短打,磨損的布鞋,頭髮有點長而凌亂,半張臉被一頂壓得很低的黑色氈帽擋住。

非常尋常的一個路人。

蕭夢鴻視線掠了一眼,起先並沒認出來是誰。

「德音,你也不認得我了……」

男人慢慢地道。抬起帽,露出了整張臉。

蕭夢鴻猛地睜大眼睛。

「丁白秋!」

她脫口叫出了這個名字。

「是我。」

丁白秋臉上掛著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她走了兩步過來。

他的額頭多了片凹凸不平的疤痕,讓整張臉顯得猙獰無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氣質。

蕭夢鴻震驚萬分,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幾步。

什麼叫白天活見鬼。

這就是了。

她做夢也沒想到,這種時候,竟然會在這裡再次見到了丁白秋。

她一直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死在了自己兄長蕭成麟的手上。

當時的情景,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在火車包廂里,渾身是血的丁白秋被蕭成麟叫人給拖了出去。

以蕭成麟當時對丁白秋的憎恨程度,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過他的。

但是現在,這個人卻活生生地又出現了,就站了她的面前!

「我還沒死,你很吃驚吧……」

丁白秋將帽子戴了回去:「說起來也是我的命大。你的哥哥把我像死狗一樣地丟在火車上,我醒了過來,聽到他吩咐他的人,到了下一站就帶我下去,隨便找個荒地挖坑把我活埋了。我不想死。沒有人願意被活埋,是吧?我就裝作昏迷不醒,趁著看守我的人打瞌睡的時候,我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頭撞破了玻璃從火車上跳了下去,下面正好是個山坡,我就滾了下去……」

他望著蕭夢鴻笑,詭異的笑。

「我真佩服我自己,這樣也活了下來。」

蕭夢鴻終於明白了。

丁白秋這樣趁著看守疏忽半途跳車逃走了,蕭成麟大約以為他反正是活不成。或者即便他真的還能活著,他應該也不敢讓顧長鈞知道發生了這樣的意外,一直瞞了下來。

蕭夢鴻終於從一開始那如同見了鬼般的震驚中恢複了過來。

「你既然活了下來,算你命大。現在還找到我幹什麼?」

丁白秋抬手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疤痕。

「命大?」他嗤了聲,「是,我是命大,僥倖從你的哥哥和丈夫手裡逃了一命。可是你看看,我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的容毀了,這不算,我是再也不能畫畫了!我所有的追求和夢想就這麼毀滅了!起先的一年裡,怕被你的那個哥哥找到,我就像是只無家可歸的狗,我到處躲藏,惶惶不可終日……」

他咬牙切齒的時候,站台上鈴打了起來,遠處一陣汽笛聲傳來,火車進站了,還沒停穩,站台上翹首的不耐煩的乘客就拿起行李開始爭先恐後地朝車門湧來,彷彿慢一步就會被火車丟下了爬不上去似的。

「列隊!列隊!先下後上!」

站台員吹著口哨,嘶聲指揮著人流。

「你現在還想幹什麼?」蕭夢鴻打斷了丁白秋,「我沒興趣聽你說這些。我只告訴你,離我遠點!否則沒你好果子吃!」

「我本來也不想再來找你的。但是我現在沒法子了。德音,我需要點錢。看在我們往日相好一場的份上,你給我些錢吧!只要我拿了錢,我就立刻離開中國去歐洲!我去法國,那裡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追求我的藝術夢了……」

蕭夢鴻提起行李箱轉身要上車,被丁白秋從後抓住了箱子。

「你現在和你的那個丈夫過的很好啊,翻臉不認舊情人了?早上我還看到你們的合照上了報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既然你的丈夫這麼好,你當初怎麼就要和我好上了?蕭德音,你害了我,害了我的一輩子!現在我也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我們的舊日情分上助我一把而已。你又不是沒錢……」

「滾!」蕭夢鴻厭惡地斥道。

「你連這麼一個小小的忙都不肯幫我?」丁白秋忽然威脅起來,「我當年在我女朋友那裡保留著你寫給我的信。你應該還記得自己在信里寫了什麼吧?那些信都還在。光腳不怕穿鞋,反正我是走投無路了,你不肯渡我,就不要怪我把那些信公開了!」

蕭夢鴻怒極,反而笑了起來。

「丁白秋,你以為我在乎這個?我最後警告你,再不滾的話,我也不走了,立刻叫人通知我的丈夫。你能挑這時間出現在我面前,想必是處心積慮的,那麼應該也知道,他現在人就在上海!」

丁白秋臉色微微一變。額頭冒出了層汗。忽然鬆開了行李箱,改而抓住蕭夢鴻的衣袖。

「德音,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這麼狠心!」

他的臉色又變成了懇求的可憐模樣,膝蓋彎曲著,彷彿就要下跪了的樣子,神色里充滿乞求,「剛才是我不好,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的。當初你我畢竟是好過一場的,不是嗎?我知道你心底善良,最體諒同情人的不易了。求你幫我一把吧……否則我真的走投無路,活不下去了……」

站台上的旅人紛紛轉頭看過來。但最後,上車的上車,走的走,各自行色匆匆。站台空曠了起來。

蕭夢鴻用力拽回了自己的衣袖,轉身要登上火車,被丁白秋再次不顧一切地攔住。

「德音,看在我們舊日情分上,可憐我吧——」

火車鳴了聲笛,就要關門開動了。

「這位先生和太太,火車要走了!你們到底上不上?」

不遠處,剛才那個維持秩序的站台員沖著蕭夢鴻和丁白秋喊了一聲。

丁白秋回了下頭,忽然,整個人像是被定身法給施住了一樣,僵住了,眼睛死死盯著站台員身後的方向,臉上慢慢地露出一種極度的恐懼之色,就彷彿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景象。

他猛地鬆開了原本還拽著蕭夢鴻的那隻手,轉身就往站台的另個方向跑,是那種彷彿想要逃命般的不顧一切的逃跑。

蕭夢鴻朝丁白秋剛才投去視線的方向看了一眼,愣住了。

就在那個站台員身後的站台入口處,距離她幾十米之外,還有一個人。

顧長鈞。

他就站在那裡,著軍裝的身形崩的筆直,猶如一尊凝固住的雕像。

蕭夢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湧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一旁的火車關了門,車廂被強有力的機車頭拖著開始慢慢朝前駛去。很快火車離去,鐵軌上只剩空蕩,站台也安靜了下來。

顧長鈞開始朝著這個方向走來。

他的腳步邁的很大,越來越快,靴底踏過水門汀砌的地面,很快來到了蕭夢鴻的近旁。

丁白秋快跑到站台的盡頭了,彷彿想跳下鐵軌往對面逃去。

顧長鈞從身上摸出了一把手槍,朝著前頭那個人影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丁白秋撲倒在了站台的邊緣。

那個站台員發出了一聲驚叫。

蕭夢鴻的心跳加快,僵在原地,對上了顧長鈞扭臉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的臉龐僵硬而青白,眉和瞳仁炭黑的刺目。

「顧長鈞,你不要誤會,我不知道他還活著,更不知道他會跟我到這裡……」

蕭夢鴻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需要向他解釋。

顧長鈞扭了扭唇,忽然拽住她的手,帶著朝前繼續走去。

蕭夢鴻像是被他拖著一樣,拽到了丁白秋的邊上。

丁白秋倒在站台上,一條腿中彈,血正往外流著。

他的臉色白的像只鬼,見顧長鈞停在了自己面前,驚恐地往後爬去,在地上拖出了一道血痕。

顧長鈞居高俯視著地上的丁白秋,面無表情。

他忽然把手裡的那把槍放到了蕭夢鴻的手上。

「開槍。給我斃了他。」

他依舊望著丁白秋,口裡卻這樣冷冷地道。

蕭夢鴻沒動。

「我叫你開槍,斃了他!」

他再次說道。

蕭夢鴻轉頭,望著身側的那個男人。

「沒聽到我的話嗎?」

他壓低聲地咆哮,猛地轉過臉,對上了蕭夢鴻的視線。

他的臉龐依然只有冷漠。但瞳仁里的憤怒和厭惡卻時無法遮掩。

她的臉色也白了。

「德音,救我——救我——顧長官,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丁白秋顫抖著聲音,不斷地哀求著。

蕭夢鴻長吸了一口氣。

「我無法阻止你的行為,如果你覺得這樣是必須的話。但是不要逼我。我是不會開槍的。何況,現在殺他又有什麼意義?不過是條可憐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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