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小禮堂里人群漸漸散去。蕭夢鴻還需再留片刻,與京華校方的建設委員會成員做一個關於後續跟進的簡短會晤,唯恐顧簪纓和詩華久等不耐,便請她倆先回。

「我和二姐等你,我們一起回家!」

顧詩華挽住顧簪纓的手道,「二姐難得出來,今天天氣又好,我先帶她去校園裡散散步。四嫂你結束後我們在門口回見就是了。」

顧簪纓笑而不語。

見她兩人都願意等,蕭夢鴻便也不推辭,和兩姐妹道別後,攜帶自己的資料去了隔壁的一間會議室。

……

顧簪纓今天心情確實不錯,任由詩華挽住自己胳膊,兩姐妹出了小禮堂,一眼看到不遠處一個花壇盡頭立了個雙手插兜而站的側影,可不就是片刻前不見了的顧長鈞?兩人便走了過去。靠近時,見他視線落在花壇里一株枯敗了的美人蕉上,神色似乎略微出神,顧詩華便抬指豎在唇上,朝顧簪纓噓了下,自己躡手躡腳地靠近,到他身後,冷不防重重拍了下他後背,道:「四哥!一個人躲這裡,想什麼呢!」

顧長鈞掉頭見是顧詩華和顧簪纓,轉身笑了笑,視線隨即朝她倆身後掃了一眼,落入了顧簪纓眼中,她便笑道:「四弟妹還有點事,留下和京華的人在開個會。我和詩華先在校園裡逛逛,約好和她一起回。」

「是啊!闡述會都結束了,四哥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顧詩華像趕蒼蠅似的朝顧長鈞甩了甩手,「四哥你先回吧!反正四嫂見了你也不高興。今天春光明媚,心情又好,不能讓你留下破壞了我們的好氣氛。等下我們三個自己結伴回去就好了!」

顧長鈞一頓,盯了眼顧詩華,沒說話。

顧簪纓笑著拍下了顧詩華的手。

「別聽她的!你開了車來,正好我們三個可以坐你的車一道回,多方便。四弟你要是不趕時間的話,等等我們就是了。」

顧長鈞點了點頭。

「可以。我去外頭等你們吧。」

……

顧長鈞轉身離開,兩姐妹繼續挽手在校園裡行走。

這天是周末,京華校園裡的人比平時要少。兩人散步到圖書館前時,顧詩華忽然停下腳步,眼睛盯著前頭。

「二姐!快看!誰來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顧簪纓朝她所指方向看去,見圖書館門口走出來一個戴眼鏡、穿灰色棉布長袍、腳上一雙布鞋的中年人,邊上同行了兩個青年學生,一邊同行,一邊彷彿在討論著什麼。

在北平的大學校園裡,經常會出現像這樣的人物。看起來其貌不揚,但說不定就是個有名氣的當代大家。

這中年男人面容清癯,雖衣著簡樸,但氣質溫厚,極顯大家氣度。

顧簪纓卻不認得。

「誰?」顧簪纓一怔。

「彭思漢先生啊!二姐你不是拜讀過彭先生的全部著述,最仰慕他了嗎?居然讓你在這裡遇到了!簡直是太巧了!」

顧詩華咋唬了起來,聲音還挺響的。

彭思漢是當代極負盛名的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對甲骨文的研究也極深入。其父是前朝著名文豪,祖父亦身居高位。他出身名門,先後留學過日本和歐洲,精通多國語言,學貫中西,被時人稱為教授公子,先後被聘任教於清華、震旦、金陵等大學,每每開課,學生蜂擁而來,遲了竟占不到一個位置。幾個月前,魯朗寧三顧茅廬,終於以誠意打動了彭思漢,欣然到京華執教。他雖年紀不到四十,但著述豐厚,顧簪纓收有他的全部文集,雖沒見其人,但對他慕名已久,沒想到今天出來一趟,竟然會在這裡遇到,頓時緊張了起來,見顧詩華聲音嚷的很大,似乎還招來了對方的注意力,朝這邊投來了一瞥,更是窘迫,慌忙拉住了顧詩華,讓她噤聲。

「沒關係!二姐你這麼仰慕彭先生,既然遇到了,一定要介紹你認識!我以前慕名去上過幾堂彭先生的課,他最平易近人,沒半點架子,等著啊——」

顧詩華甩開顧簪纓的手就向彭思漢跑了過去,到了跟前,攔住他路,深深鞠了一躬,叫了聲「彭先生」。

彭思漢片刻前與兩個學生同行從圖書館出來時,隱隱彷彿聽到對面有人嚷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看了一眼,見是兩個女子,一個像學生模樣,另個是位打扮素雅的少婦,也沒放心上,此刻見這女學生跑過來和自己招呼了,便停下腳步,微笑點了點頭。

「先生!我姓顧,名叫詩華。以前慕名去清華聽過你的課!只是太多人跟我搶位置了,你講的又艱深……」

顧詩華吐了吐舌。

彭思漢見她言語活潑可愛,忍不住笑了起來。等與他同行的兩個學生朝他鞠了個躬先走了,便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顧詩華有點窘,隨即又道,「但是家姐就不一樣了!拜讀過您所有的著述,對您很是仰慕。她從小也喜歡文史,自己在家也寫了些集注,不知道您有沒有空,能不能……」

「詩華!快住口!」

顧簪纓再也忍受不了,慌忙趕上前阻攔了口無遮掩的妹妹,見對方向投來注視目光,難掩窘色,紅著臉道:「先生請勿見怪。我妹妹在家排行最小,得到家人寵愛,說話難免沒頭沒腦。不敢再打擾先生,我們先走了。」說完朝他微微點頭,拖著顧詩華就走。

「二姐,你不是寫了好些關於先秦史的集注嗎?彭先生對這方面很有研究,既然遇到了,為什麼不請彭先生幫你看看呀?」顧詩華不肯走。

顧簪纓臉更紅了,慌忙掉頭對著彭思漢解釋道:「先生別信她的。我只是在家無事,自己隨手胡亂寫著打發時間的……」

「對了,二姐你不是還收藏了一盒子的甲骨片嗎?向彭先生請教下,說不定有什麼發現呢!」

彭思漢目光微微一動,看向臉龐已經紅的像燒了桃花雲的顧簪纓,微笑道:「顧女士,我接下來在京華執教,倘若你不介意,什麼時候方便的話,能讓我看一下你收藏的甲骨片嗎?」

「沒問題啊!」

沒等顧簪纓回答,顧詩華就搶著應了下來,「下次我陪我二姐把甲骨片帶過來找先生您!」

彭思漢向兩人道謝。

顧簪纓沉默了下來,在原地站立片刻,最後朝彭思漢點了點頭,帶著顧詩華轉身離開,一直走到拐角,扭頭見看不到那個灰色人影了,這才長長鬆了口氣,驚覺自己手心竟又沁出了汗,取出手帕擦了擦,埋怨道:「五妹,看你莽撞的!下回再也不要這樣了!」

「要不是我,你怎麼能認識彭先生啊!你不謝謝我,你還怪我!真是個沒良心的二姐!」

顧詩華笑嘻嘻地道,忽然哎喲了一聲。

「怎麼了?」

「我剛才忘了介紹你的名字給他!他每天遇見那麼多人,不知道你的名字,說不定一轉頭就忘了!」

顧簪纓一愣。

「不行,我得回去告訴彭先生才好!」

顧簪纓反應了過來,慌忙一把扯住她。

「不要去了!」

「算了算了,反正等哪天,我再陪你一起來找他就是了……」

顧簪纓見她終於被自己拽住了,這才鬆了口氣,驚覺剛才被自己妹妹這麼一嚇,心口竟緊張到又噗通噗通地加快了跳動。

……

蕭夢鴻結束了和京華校方委員會的初次會議,從禮堂樓里出來。

薛梓安也是委員會的成員之一,和蕭夢鴻同行而出。

蕭夢鴻原本以為會是個簡短會議,沒想到開了差不多將近一個小時才結束。唯恐顧簪纓和顧詩華等的心焦,來到禮堂樓外的階梯前,便停下腳步,對著薛梓安道:「薛先生,我回去後會儘快提交一份詳細的工程土方和造價成本核算報告上去。我先走了。」

「需要我送你嗎?」薛梓安問道。

「不必了,」蕭夢鴻笑道,「我和家人同來,她們恐怕在等我了。我去校門口和她們匯合就是。」說完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往校門口去。

薛梓安停在台階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

……

蕭夢鴻快到校門口那座雕像前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又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頭,見是十來個青年學生。彷彿一直在等她的樣子。

「蕭師姐!」

青年學生們有男有女,停下來圍住了蕭夢鴻,紛紛和她打著招呼,看起來似乎和蕭德音以前認識。

「師姐!許久沒見到你了,我們新明文學社的學生成員們對你一直很關心。知道你今天要來這裡和洋人開闡述會,就由我們代表大家趕了過來看你!」

一個看起來像是帶頭的二十齣頭的男學生說道。

新明文學社是北平很有名氣的一個文學社團,成員除了各大學裡的學生,還有當代有名的一些作家文人,經常固定舉辦文學沙龍活動。蕭德音就是新明文學社的成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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