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京華大學新校址位於北平北郊,最早是顧家曾祖從前朝皇帝處得到的一座賜園,佔地數百畝。歷經了百年風雨,如今早已廢棄,入目一片荒敗,顧家只留了個年邁看園人而已。數月前被京華大學校方以極低的價格買來,如今還沒破土動工,只在邊上豎了塊標示牌而已。

蕭夢鴻在這個地方停停走走,記錄方位,測量尺寸,畫下各種草圖,停留了大半天,下午帶著一沓稿紙回了城。進入安定門後,街道變得狹窄,路上人也多了,速度便慢了下來。

蕭夢鴻坐在汽車後排,低頭看著稿紙時,忽然,車彷彿和什麼擦碰了下,停了下來。司機哎呀一聲,吸引了蕭夢鴻的注意,抬頭,見斜對面停了輛嶄新的車,兩車一側車頭似乎擦到了一起。

司機老陸兩年前起給顧彥宗開車,車開的一直很謹慎。剛才和對面這輛車相對過來時,原本已經靠邊放慢了速度,沒想到對方開的很快,加上車身龐大,經過時,車頭一側自己靠過來擦了下,似乎掛了道油漆。見對方司機氣沖沖地下了車,是個二十四五歲、打著髮蠟、一身西裝洋派公子哥模樣的人,似乎要過來尋事的,忙回頭對蕭夢鴻道:「少奶奶對不住了。你坐車裡別下去。我來對付。」說著搖下了車窗。

那個西裝革履的公子哥兒到了老陸邊上,用力重重拍了下顧家這輛老別克的車頂蓋,蓬的一聲,怒道:「怎麼開的車?眼睛長哪去了?竟然擦壞了我的車!知道我這是什麼車嗎?全新美國進口的普利茅斯!全北平就這麼一台!我今剛開出來,你倒好,給我擦壞了!」

汽車這個年代毫無疑問是極大的奢侈品,非富貴之家不能使用。路人見兩輛車起了車禍糾紛,紛紛停了下來觀看。

這公子哥兒一邊叱著,一邊彎腰下來,伸手就要強行拽開車門,視線無意往車后座掃了一眼,落到正抬起頭的蕭夢鴻臉上,定住了,很快,幾秒前還怒氣沖沖的一張臉立刻轉成了驚喜。

「德音!怎麼是你!原來這是你坐的車啊!哎呀剛才全是我不好,是我自己開車太快這才擦了車的!你別介意!沒事了,沒事了,擦壞了你的車,我全賠你……」

司機老陸見他變臉的快,一呆。

蕭夢鴻遲疑了下。

看起來,這個公子哥兒模樣的人似乎認得蕭德音,態度還非常熱絡。只是她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

「你不認得我了嗎?」對方摸了摸自己打了閃亮髮蠟往後齊梳過去的頭髮。

「……是我啊,葉舜郅!三年前我留洋英國,剛前個月才回的國!沒想到這麼巧,竟然在這裡遇到了你……」

一個戴了頂時髦洋帽的妙齡女郎從那輛普利茅斯的后座車窗里探頭出來,皺眉道:「哥,你在幹什麼呢!赴宴要遲了!」

葉舜郅扭頭道:「曼芝,你猜這是誰家的車?顧家的!德音就在車裡!你說巧不巧?」

老陸不認得剛留洋歸來的葉舜郅,對探頭出來的這個洋裝女郎卻十分熟悉,認了出來,忙轉頭對蕭夢鴻道:「少奶奶,是葉小姐!」

蕭夢鴻想了起來。

之前她還在承德,顧詩華第一次來看她時,提到過一個叫葉曼芝的名字,彷彿是蕭德音之前的好友。

那麼想必這兩人,就是葉家兄妹了。

既然是熟人,關係似乎還很不錯,再繼續坐車裡有些不禮貌。蕭夢鴻便推開車門下去。見葉曼芝也下了車,快步走了過來,俏面帶著驚喜笑容,上前便親熱地挽住了蕭夢鴻的手。

「德音!你什麼時候回的北平!年底前我去看望顧太太,她還告訴我說你因為身子不好,所以去了別的地方休養。那會兒我心裡對你很是牽掛,想著過去探望下你。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快就回來了!什麼時候回的?氣色看著很好啊!身體養好了嗎?這可真是個大大的驚喜!」

蕭夢鴻微笑道:「就這兩天回的。謝謝你的關心。」

「我們是多年好友,用英文說就是ds,跟我這麼見外幹什麼?」葉曼芝滿臉笑容,搖著蕭夢鴻的手,「我過兩天就去顧家看你!想到以後又時常能相約與你喝咖啡shopping,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自己這閨蜜熱絡的異常,蕭夢鴻有點不習慣,於是沒說什麼,只看著她微笑。

葉曼芝和蕭夢鴻說著話時,邊上的葉舜郅便一直看著蕭夢鴻,眼睛一眨不眨。

葉曼芝瞥了眼自己哥哥,最後道:「晚上我和我哥哥還要去赴個宴,我們下次再約!總之,看到你能回來,我比什麼都高興。」

「好的。我們下次見面。」

蕭夢鴻朝葉家兄妹含笑點頭,相互作別後轉身回到了車上。

葉家兄妹也上了車。葉舜郅發動車後退,讓出足夠讓別克過去的距離,老陸便開車從邊上經過。

邊上圍觀路人見沒熱鬧可看了,也紛紛散了。

別克開走了,葉舜郅坐在車裡,還依然扭頭看著漸漸離去的車尾。

后座上的葉曼芝見他一臉戀戀,撇了撇嘴:「哥,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看?有那麼好看嗎?」

……

葉舜郅的父親葉榮友官居行政部次長,長女嫁與北平警局局長之子。葉家在北平也是數的上的有頭有臉的世家。

葉舜郅早年慕蕭德音才女之名,曾追求過大學時代的蕭德音。後來蕭德音嫁入顧家,葉舜郅情場失意,隨後出洋留學,中間斷斷續續,前個月才歸的國。片刻前忽然這樣街頭再次相遇,見這幾年不見,她美貌依舊驚人,非但沒有沾上半點庸俗婦人模樣,剛才看著,氣質竟又與自己當年印象里的蕭德音似乎有所不同了,眼前一亮,頗有驚艷新鮮之感,舊日的那點心思情不自禁便又冒出了頭。見葉曼芝語氣帶了點嘲諷,便掉頭不再看,開車朝前去。開了段路,忽然問道:「曼芝,我聽說德音去年和一個什麼窮酸畫家鬧出了點桃色新聞,還要和顧長鈞離婚?沒想到顧長鈞也有今天!」

「你問這個幹什麼?」葉曼芝疑慮地看著他,「哥,你不會是對她還沒死心吧?我可告訴你,你是訂了婚的人!你別胡來!」

幾個月前,葉家給葉舜郅定下一門親事。女方也出身大戶,兩家門當戶對。

葉舜郅哼了聲。

「別提那個張家小姐了!呆的像塊木頭。我見了就沒半點興趣!我就是不服氣,憑什麼顧長鈞能娶到她,我卻不能?我哪點不如他了?」

葉曼芝嗤地一聲譏笑了出來。

「哥,顧長鈞西點軍校出身,飛行特訓雙雙第一畢業。現在是參謀少校,前途無量。你呢?長的是有一副好皮囊。只不是我看輕了你,你這幾年說是說出洋留學,除了花去家裡幾萬大洋,你都學了什麼回來?還好意思拿自己和顧長鈞比?蕭德音不守婦道,鬧出這樣的醜聞,照我說,顧長鈞娶了她是家門不幸才對!」

葉舜郅冷冷道:「三妹,你別輕看人。我是會花錢了些,但我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下月我便進北平警局,日後我會做出一番事業讓你看清楚的!」

葉曼芝笑:「這樣最好。我就等著看你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給我們葉家光宗耀祖!」

……

和葉家兄妹的街頭偶遇並沒讓蕭夢鴻放心上。北郊那片校址很大,一天時間根本不可能讓她完成全部的勘察。接下來幾天蕭夢鴻繼續過去。每天一早出門,回來有點晚。晚上還要在燈下整理匯總白天收集來的材料,很是忙碌。

顧太太對她早出晚歸很是不滿。數次在餐桌上提起來,言語里總帶了點旁敲側擊的味道。她說話時,蕭夢鴻便一律微笑不語當沒聽懂,顧太太也拿她沒辦法,只是對她更是不喜了。

顧長鈞對她卻是視而不見。這幾個晚上,他自己每晚回來的也很遲,而且每次,只要他一回卧室,蕭夢鴻就會結束工作,免得影響到他休息,兩人上床後也和第一個晚上一樣各據一方,更無什麼交談,關了燈就睡,所以還算相安無事。

只是今天一早,蕭夢鴻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滾到了床的另一側,臉就夾在兩個枕頭中間,整個人趴著。

幸好邊上已經空了。顧長鈞起床了。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應該是他在洗漱。

蕭夢鴻也不知道是他起床前自己就這麼無知無覺地滾了過去,還是他起床之後滾過去的。目測這位置,似乎有點佔了他的床位,不禁呆了下。趴著還沒反應過來,聽見一陣腳步聲,他已經從浴室里出來了。

他已經著裝整齊,朝著門口走去,經過床邊時,忽然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她。

蕭夢鴻覺得他可能是在意自己的睡相,急忙小聲道:「不好意思啊,下次我會注意的,盡量做到不影響你……」

她還說著自己的話,見他眼睛盯著自己的腳。順著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他的那件睡衣就壓在了自己的一隻腳丫下面。

可能是他起床後順手脫下來放在床尾的,然後她不知道怎麼就把他的衣服壓在了腳下。

才處了幾夜,蕭夢鴻就感覺出來了,這個男人有潔癖。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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