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蕭夢鴻往睡衣外頭裹了件鑲灰鼠毛的絨線大衣,過去開了鎖,打開巴掌大的一道門縫,透過縫隙看了出去。

門外果然站著顧長鈞。

差不多半年時間過去了。

這是她第二次和他碰面。

他肩背依然挺直,沒穿外套,上身只著了件校官襯服,兩邊肩膀有幾點被雨水淋濕後暈開的痕迹,腳下那雙原本纖塵不染的靴也沾上了些泥水。就連額發也被雨水打濕了,有幾綹垂到了眉下,顯得雙目愈發烏沉沉,就這樣看著露在門縫裡的蕭夢鴻的一張臉。

蕭夢鴻慢慢地打開了門。

他也沒立刻進來。

兩人就這樣一個站在門外,一個站在門裡。

「這麼晚了突然過來,有事嗎?」

從被窩裡出來,雖然裹了件絨線外套,但還是感覺有點冷。

蕭夢鴻雙手抱胸,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問道。

顧長鈞走了進來,鞋底在乾燥的地板上留下了兩排淺淺腳印,最後停在卧室中間,從內兜里摸出一個印刷精美的淺藍色箋封,朝她甩了過來。

「自己看!」他的聲音有點冷。

箋封被甩到了她的腳前。

蕭夢鴻莫名其妙,蹲下去撿了起來,發現是一封邀請函。封上寫著一列工整的毛筆字:送呈顧長鈞及蕭德音賢伉儷台啟。取出信函看了眼,竟是魯朗寧夫婦寫來的,說本周五是他夫婦二人結婚三十周年的紀念日,為此在家中準備一個慶祝派對,邀請部分密友參加,希望她和顧長鈞到時能聯袂出席。

日期是今天的。

蕭夢鴻看完,一怔,抬眼見顧長鈞依舊站那裡,冷冷地看著自己。

「我……」她張了張嘴。

「你令我深感意外啊,我的好太太!」

顧長鈞忽然打斷了她。

「為了能讓你去參加這個派對,魯朗寧太太竟然還親自打電話到了家裡,告訴我是你親口告訴她的,你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健康。」

蕭夢鴻再次愣住。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和魯朗寧太太也結成了密友,以致於連他們夫婦的這種私人派對都要邀請你?作為你的丈夫,連同受邀,我是不是該為此感到榮幸?」

他的語調依然平緩,但說到最後,那種譏嘲之意完全是呼之欲出了。

並且,蕭夢鴻還有一種感覺,他其實已經非常憤怒了。否則也不會在這樣的天氣里連夜開車到了這裡,就為把這封請柬甩到自己的腳下。

他只是在壓制著而已。

……

她知道這中間有誤會了。

他一定是以為自己為了能離開這裡,處心積慮地結識了魯朗寧夫婦,然後又告訴魯朗寧太太她身體已經好了,可以回北平參加他們夫婦的那個結婚三十周年派對。

半年時間過去,好容易終於能讓自己的處境得了改善,她並不想在這時候又觸怒他,急忙解釋道:「你誤會了。我想周忠有告訴你,我最近有出去吧?幾個月前,我偶爾認識了附近一座教堂里的一對傳教士夫婦,前些天他們請我去家中和前來探望他們的朋友吃了頓晚飯。他們的朋友就是魯朗寧夫婦。我就這樣認識了魯朗寧太太。我發誓,當時魯朗寧太太完全沒有提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周五就是他們夫婦結婚三十周年的紀念日!」

她的解釋顯然是徒勞的。

她對面的這個男人,看起來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話,視線在卧室里掃了一圈。

「蕭德音,我該相信你的話嗎?」

他說著,忽然轉身朝她那張床大步走去。

蕭夢鴻這才看到被子的一側露出了自己剛才匆忙間沒完全藏住的草稿紙的一角。急忙搶上前坐了下去,把那張草稿壓在了臀下。

「你被子里藏了什麼?」

他停在了床邊。

「沒什麼。只是打發時間隨意畫的稿紙而已。」

蕭夢鴻若無其事地道。

原本讓他看到也沒什麼。只是出於一向的工作習慣,她在草圖上也標註了「京華大學主樓設計第一版」的字樣。被他發現的話,恐怕解釋起來更麻煩。

顧長鈞忽然俯身,抬手一把就掀開了被子。

剛才蕭夢鴻藏在了被下的稿紙立刻一覽無餘,全都袒露在了他的視線里。

顧長鈞看著滿床的凌亂紙張,彷彿愣了一下。

蕭夢鴻急忙轉身,飛快將稿紙都收到了一起,緊緊攥在手上。

「你在幹什麼?」顧長鈞冷冷問。

「跟你說了。只是些打發時間畫的草稿圖。」

「拿來!」

他朝她伸出手。

蕭夢鴻不給他。「和你沒關係的。」

顧長鈞眯了眯眼,伸手要奪,蕭夢鴻急忙把那疊紙藏在了身後。

顧長鈞眼中疑慮之色更重,俯身過來要奪。蕭夢鴻不給,奮力掙扎時,被他一隻手手輕而易舉地摁在了床上,跟著扣住她兩隻手腕。因為骨節摩擦,蕭夢鴻疼的叫了一聲,那疊稿紙轉眼也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放開了她。在蕭夢鴻還趴在床上時,迅速翻了下手裡的稿紙,眉頭微微皺了皺。

「這是什麼?京華大學主樓設計草稿圖?」

他的語氣帶了濃重的疑慮。

蕭夢鴻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從他手裡一把奪回了草稿。

「否則呢?你以為是什麼?」

因為手腕剛才被他弄的很疼,蕭夢鴻這會兒也有點沒好氣兒了,回了一句。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這個的?」

「這是我的個人興趣。我們這麼多年,你好像對我並不怎麼關心,那麼像這種事,我也不需要什麼都向你告知,好得到你的允許吧?」蕭夢鴻淡淡道。

顧長鈞盯著她。

「蕭德音,你的興趣我不想過問。但顯然,你的目的並不只是興趣那麼簡單。連京華大學的事你都想摻一腳好彰顯你才女的名聲?看起來這半年你在這裡不但過的很不錯,你還挖空心思想著怎麼繼續回去出你的風頭是吧?我還是對你太過仁慈了。像你這種不知道什麼叫安分守己的女人,我本來就不該讓你出去一步的!」

……

從他時隔半年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開始,蕭夢鴻就一直在忍讓著他,目的是不再觸怒他。

但這一刻,她實在無法忍受了。

她放下手裡稿紙,從床邊站了起來。

「顧長鈞,如果你覺得讓我再次出現在社交場合會丟你顧家的臉面,沒問題!我可以不去。我這就給魯朗寧太太寫封信讓你帶回去,告訴她我很榮幸能接到她的邀請,很遺憾無法成行,但我真心為他們夫婦感到高興並送上我的祝福。但是有一點我要提醒你,在結婚證書里,並沒有規定妻子是丈夫附屬品的條款!哪怕我愛上了別人,我要求離婚,我的所作所為令你和你們顧家的臉面受損,你也無權干涉我的正常社交和生活!你也是個留過洋回來的人,我相信理解起這一點對於你來說並不是件難事吧?」

顧長鈞和她四目相對。

一陣靜默之後,他的唇角忽然微微扯了扯。

「看不出來啊,才關了你半年,你就變得伶牙俐齒,居然和我講這種大道理了?五妹教你這些的嗎?」

「難道不對嗎?」蕭夢鴻冷冷反問,「你自己也說了,我已經被你關了半年。作為懲罰,也差不多了吧?上回我們在火車包廂里見面時,我曾告訴過你,接下來我暫時不會再提離婚,更不會做繼續有損你顧家顏面的事。我說過的話,我一直牢牢記著,並且在身體力行。今晚你卻突然闖進來對我興師問罪。不管你信不信,我只一句話,我和魯朗寧夫婦認識完全是一個意外,並且,在你今晚闖進來之前,我也完全不知道魯朗寧太太會給我發邀請函。你要是不信,你去問周忠。他再清楚不過了。」

四周再次靜默了下來,耳畔只有雨水沿著檐廊瓦縫不斷滴落的聲音。

顧長鈞忽然轉身大步出了卧室。就像他來時那樣,隨著一陣下樓梯的快速腳步聲,人便漸漸遠去,只傳來幾聲劉媽追出去的示好聲。

接著就是汽車發動的聲音。

蕭夢鴻走到窗邊,將窗帘拉開一道縫看下去,見庭院里,周忠在汽車雪白的車燈光里跑出來飛快地打開鐵門。

汽車駛出了鐵門,很快便消失在了夜雨織就的濃重夜色里。

……

接下來的幾天,蕭夢鴻的日常和之前差不多。吃飯、回房間繼續構設圖紙,累了就出去到附近散個步。但劉媽似乎被那夜顧長鈞的突然到來又突然離去給勾出了心思,這幾天看到蕭夢鴻,總是欲言又止的。這會兒趁著中午蕭夢鴻從樓上下來吃飯,忍不住在邊上說道:「少奶奶,這話原本也不該我這做下人的多嘴。只是我看您怎麼好像在這裡住出了興味,都沒想著回去哪?少爺那天晚上既然來了,您怎麼就不好好地服個軟留下他呢?常言說的好,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您給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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