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阿玄入城, 城門在她身後關合。寂靜的深夜時分, 朦朧月光之下, 軺車不疾不徐地走在城中夯平的黃泥路上, 輪軸隨著轉動,發出有節奏的輕微的轔轔之聲。

到了這一刻,白日暑氣已是散盡, 迎面夜風亦多了幾分露水涼意,阿玄卻還是耳頰發熱,回到館舍, 燈火映照之下,見她面頰泛紅,雙眸濕潮,看起來便猶如病了似的, 春伸手要探她前額, 被她擋住了, 向里翻了個身,將自己的臉埋入了枕中。

「王姬可是不適?」春不放心。

阿玄未應, 只搖了搖頭。

春坐她身畔, 遲疑了下,又問道:「穆侯方才已與王姬說好求親之事?」

阿玄依舊埋臉於枕,一動不動,半晌,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春本想問她如何做想,但想起方才那男子抱她行來, 她伏於他肩頸之上,柔順猶如小鳥依人的一幕,終於放下了心,柔聲道:「遇事方見人心,何況穆侯對王姬確是上心,」她理了理阿玄凌亂散落於肩背的一片柔軟烏髮。

「這些時日以來,確是出了許多的事,好在都過去了,安心睡吧,明日便可回洛邑了。」

春熄了燈,為阿玄帶上了門,輕手輕腳地離去。

……

休息了一夜,躍的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他已得知周王和王后的情況,歸心如焚,這裡既無事了,次日,一行人便上路回了洛邑。

躍和王師被穆侯所救,如今已回來的消息,昨夜深夜便已傳至王宮。阿玄和躍入城之時,息後不顧還病著,親自到王宮皋門之外相迎,見到一雙兒女,將兩人緊緊摟入懷裡,忍不住潸然淚下。

阿玄回王宮大半個月後,這日,宰夫買抵達了洛邑,求見周王王后。

周王依舊卧病,無法理事。好在息後近來漸漸康復,躍箭傷也大好,在大宰等人的提議之下,這些日已慢慢開始代周王行王庭之事,得知宰夫買道了,連夜著人引他入城,息後親見,賜他入座,含笑道:「宰夫遠道而來,跋涉多有辛苦,一路可順暢?」

宰夫買謝坐,道:「路上甚是順利。我聽聞王上卧病,不知近況如何?」

息後道:「王上正養病,慢慢調治,日後必安,宰夫不必牽掛。說起來,我本當向穆侯表言謝才是。此次伐楚,王師不利,倘若不是穆侯及時馳援,後果不堪設想。」

宰夫買道:「周室為王,穆人援王,本是天經地義,王后言重了。」

息後含笑,搖了搖頭,看向他:「不知宰夫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宰夫買便從席位上起身,拱手道:「實不相瞞,臣此次再入洛邑,乃是受君上之託,意欲再向王姬行求親之事。不知王后意下如何?」

阿玄一回來,息後經春之口,便知道了那夜發生在泉邑的事。這些時日,暗中正在等著穆國來人。宰夫買的來意,王后自然清楚。此刻聽他說了出來,略作沉吟。

穆國曾兩次求親於阿玄。

第一次時,阿玄剛回洛邑,王后未親見過庚敖,只從春和阿玄那少的可憐的隻言片語的描述里,感覺到女兒不願嫁他,是以周王當時拒絕之時,她也無多大的感受。

庚敖第二次求親,當時在數個求親者當中,王后對他很是滿意,原本以為能夠事成,奈何因司巫之事,中途生變,他求親未果而去,當時息後又是生氣,又是無奈,更覺惋惜,原本以為他再次遭到女兒拒絕,想必也就斷了念頭。卻沒有想到,此次伐楚生變,危難之時,竟是蒙他及時出手相助,這才救了躍,也令周室得以保存最後一絲顏面。息後心中對他實是感激。聽春的口述之言,得知女兒那夜主動去找他,隨後被他抱著送了回來,又說不日再來求親,當時心中便應許了。

「穆侯對我周室有大功。既求親,我自然應允。」息後笑道。

宰夫買鬆了半口氣。

這半年之間,他為了國君侄兒之婚事,可謂勞苦奔波。此次再入周求親,庚敖出於體恤之心,原本打算另外派人前來,但宰夫買唯恐再出意外,也不怕辛苦,自己堅持又要了這差事,一路緊趕到了洛邑,此刻終於聽到息後允婚之言,算是事成了一半。

之所以稱「事成一半」,是因為穆國此次挾恩求親,周室允婚,本就在意料之中,接下來的他要完成的另一半事,其實才是重點。

宰夫買微微咳了一聲,看向息後:「多謝王后允婚。關於婚期,王后可有定奪?」

息後和女兒分離長達十七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女兒回到了身邊,做母親的,自然捨不得她出嫁。

但女兒已大,更重要的,有了在息後看來適合託付終身的男子,她再捨不得,也不能耽誤她這一生之事。

息後沉吟了下,道:「關於婚期,便照王室之慣例,儘快定親,一年之內,行完六禮,成婚嫁,如何?」

宰夫買從坐席上起身,行至息後面前,極其恭敬地朝她行了一個拜禮,道:「王姬與父母生離十數年之久,如今終得歸宗,令王姬承歡膝下,以彌補遺憾,本是人之常情,然臣離國前來代國君求親之時,與國君話別,方知國君曾就求娶王姬一事問於叔祖武伯,曰,昔文王得太姒,武王娶邑姜,聖賢之君得聖賢之後,則上可以配至尊以主宗廟,下可以宜家人而及邦國,如今我穆國之國君,雖不過只是天子之守臣,亦有效仿先賢之心,然自知德薄,故求得一賢惠內助,以協成至治之心,尤為亟迫。」

息後一怔。

宰夫買繼續侃侃而談:「王后有所不知,如今穆人王宮少一女君,全地穆人,亦少一女君。無女君,則躬桑勸蠶無主,祭祖祀神亦是有缺。故不止叔祖一人,全地之穆人,亦翹首盼他早日能將王姬迎入穆國。王姬敏惠而賢達,實為哲淑之配,若能早日下嫁,迎入穆宮,不但是國君之幸,亦是全地穆人之幸。」

他向王后再次深深行了一禮:「故如今,國君上有叔祖之期盼,下有穆人之亟待,他不敢不從,盼儘快迎娶王姬。一年之期,恐有些長。」

「以宰夫之言,當以何期為妥?」息後想了下,問。

宰夫買想起臨行前庚敖的吩咐,看了王后一眼,硬著頭皮道:「若能於三個月內有幸能迎王姬入穆,則不但是我國君之幸,亦稱我全地穆人之願!」

「倘奪愛於王后,請王后恕罪!」

他說完,忙又補了一句。

息後心裡明白,這話雖是出自宰夫買之口,但本意,當來源於庚敖。

他要周室三個月內便完成六禮,出嫁王姬,實是有些倉促。

但話既如此說出了口,言辭再彬彬有禮,其實亦是一錘定音,不給周室這邊留商量的餘地了。

倘若沒有大冥之事,他如此單方面定下三月之期,息後當不會應允。但如今他卻是挾恩而來,還是個天大的人情,息後實在無法推辭,況且宰夫買的話又說的極是宛轉,滴水不漏。

息後躊躇了下,終於道:「宰夫之意,我已知悉。宰夫可先回舍館歇息,待我考慮過後,便予以回覆。」

宰夫買也知這要求有些為難於人,見息後沒一口拒絕,也是鬆了口氣,依言退了出去。

……

阿玄剛剛沐浴而出,身穿寬袍,坐於鏡台之前,侍女幫她擦乾長發,她取梳,正自慢慢梳理長發,息後來了。

阿玄放下手中玉梳,正要起身相迎,息後已快步而入,示意她不必起身。

侍女出去了,息後拿過玉梳,跪坐到阿玄身後,親自為女兒梳理一頭如雲青絲,道:「今日宰夫買來了,代穆侯向你求親。」

阿玄輕聲道:「女兒聽說了。」

息後停下,望著女兒映在鏡中的那張芙蓉玉面:「宰夫買的意思,是三個月內,便行婚禮之事。」

她頓了一下,「母后原本是想再留你一年,此亦為王室嫁女向來之慣例。奈何他言辭懇切,聲情並茂,母后不好一口拒絕,但當時也未應允,只叫他先回傳舍休息,等我消息,母后來問你的意思。」

阿玄垂眸,沉默著。

息後等了片刻,等不到女兒的回答,嘆息了一聲:「穆侯這婚期,催的是過於緊了些……母后本不欲應,奈何我周室欠他一個天大人情……」

「他一向便是如此,我早猜到,也無甚驚訝之處。我無妨,隨母親做主吧。」阿玄道,向息後微微一笑。

息後望了她片刻,伸出手,將女兒嬌軟身子摟入了懷裡。

……

周室應穆國再求,決定將王姬下嫁穆侯,隨即向魯國發知照。

因婚期定的有些緊,從定下婚事次日起,使者便不斷以快馬往來於周、穆兩國之間,斗轉星移,日子一天天過去,當王宮裡的侍女開始往身上添加秋衣之時,婚姻六禮,只剩迎親待履,王姬嫁期至了。

數日之前,主婚護送王姬入穆的魯侯抵達了洛邑。

隨著穆國再次勝楚,已然初現霸主之相,值此機會,那些想藉此交好穆國的諸侯,譬如宋公、蔡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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