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當夜, 阿玄親去拜訪尚留於洛邑的魯公孫仲申, 勸服他出面助自己往楚謀和。

魯仲申與周室關係原本一向匪淺, 且魯因執掌周禮而得到高於諸國的超然地位, 周室此次伐楚,本已失利,倘若楚再因此興兵北上, 真正稱霸於中原,對魯國沒有半分好處,是以當場應允下來, 次日一大清早,一行車馬在護衛的隨行之下,冒著熹微晨光,並未驚動任何周人, 悄悄出了城門, 沿著馳道南下而去。

從周往楚的最短的捷徑, 是經由鄭國,但周鄭如今交惡, 只能迂曲取道, 依次經霍、應、蔡,即便一路順利,加緊趕路,至少也要十天左右,才能抵達靠近楚國的魯國盟國唐國。

到時倘若確定了消息,阿玄將停留在唐國, 由魯仲申出面,安排與楚的會面。

次日,日暮天晦,阿玄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周邊境的泉邑。

行路已一個晝夜,但阿玄並不覺吃力。

周王雖在得知大冥之困的第一時間便派人去往沈國查探後續了,但尚未有回報。阿玄昨日動身後,也再派出了幾撥人馬去往沈國再次打探消息。

躍迄今生死未卜,或者更大的可能,就是已經落在了楚人的手中。她焦心如焚,恨不得能插翅飛去才好,又怎會覺得疲乏,但魯仲申如此行路一個晝夜,此刻已是滿身疲態,阿玄想到出了泉邑,便是大片曠野,況且天也快黑了,路並不好走,便決定先在泉邑過這一夜,明日早些再繼續上路。

泉邑令得報,知王姬要出周,今夜於邑中過夜,親自來迎。

魯仲申趕路辛苦,入了泉邑舍館,顧不得破舊,早早歇了下去。

阿玄亦回了自己的住屋,舍人奉上晏食。

從得知媯頤退兵消息以來,她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今日趕了一天的路,此刻早也腹飢,卻沒半分胃口,勉強自己吃了些,便放下了食具,這時一個隨從來報,說女御春趕了上來,人已至館舍。

阿玄出去,看見春正從一輛車上匆匆下來,臂中挽著一隻包裹,心裡便明白了,果然,春到了她的面前說道:「王姬,王后知你心意已決,她不攔你,但命我隨你同行,路上亦多個照應。你放心,王后那裡無事,她托我轉話給你,說她會養好病,盼你與王子早日歸來。」

她昨日一早出的洛邑,春今天既追到了這裡,阿玄知是母親的一番心意,便也不再堅持要她回去,微笑道:「如此辛苦你了。」

春連稱不敢,問隨從,得知阿玄方才不過只吃了幾口飯食,怎放心,說道:「我知王姬心焦,只是後頭事還很多,王姬須得自己保重身體。」

阿玄知她說的有理,笑了笑,道:「你趕路而來,想必腹中也飢餓了,進來一道吃吧。」

春隨她入內,剛安頓下來,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帶著仿似出了什麼大事的驚慌之意,接著,門一下被人推開,阿玄回頭,見邑令竟徑直衝了進來。

「出了何事?」

春立刻起身,問道。

「大事!我方得鄙野之民來報,鄭國方向有不明身份之軍隊正向我周地開來,人數眾多,恐來著不善!」

邑令神色倉皇無比,聲音甚至微微發抖。

數年之前,鄭國軍隊便是開到了他這裡,圍城多日,最後割了城外麥子揚長而去,當時經歷,邑令至今想起還是心有餘悸。

當年鄭人來圍,周王至少還能派王師助陣,和鄭人相持。如今周國軍隊悉數南下,周國形同虛設,倘若鄭國來攻,他這泉邑之中,此刻便是想湊出千人亦是難事。

阿玄有些吃驚,亦頗感意外。

鄭伯對周王想必恨極,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王師伐楚,已然遭遇重挫,傳聞還是因鄭而起,鄭國再挑這個時候落井下石,特意組織出一支人馬遠道開來周國行恐嚇威脅之事,對於鄭國來說,非但無任何實質好處,反而會給鄭國坐實了不義之名。

除非鄭伯真的是被周王被氣糊塗了,否則,他應不至於要在這種時候做出如此之事。

「距離還有多遠?」她沉吟了下,問道。

「不足數里!半個時辰之內便到!」

「可看清旗幟了?確系鄭人?」

「因日暮天晦,距離亦遠,並未看清,但確系從鄭國方向而來!我已下令關閉城門!倘真是鄭人來襲,這可如何是好?」

阿玄命人去通知魯仲申,隨後道:「你不必驚慌。即便真是鄭人來了,料他一時也不敢悍然攻城,你先將城內可用之人悉數調集至城門,以待後命。」

邑令見她神色鎮定,漸漸也跟著鎮定了下來:「王姬所言極是,我這就去辦。」

魯仲申剛躺下不久,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驚起,匆匆出來,見到阿玄,怒氣沖沖:「鄭人到底意欲何為?莫非是想引天下口誅筆伐?你莫怕,隨我去城頭,有我在,我看他鄭人敢攻城否?」

阿玄恭恭敬敬地向他道謝,隨他出了舍館,一道去往城門。

泉邑是個小邑,方圓不過數十里地,很快便趕至城門口。

阿玄登上城牆,朝著前方遠處極目而眺。

時令進入盛夏了,城外大片的平坦曠野地里,長滿了卷耳、野薇、蒿草,野花猶如織毯般地瘋狂蔓延,視線的盡頭之處,遠山蟹殼青的天幕之上,剩下最後一道殘餘的紫色暮光。

就在那片微弱的暮光之下,她看到有支隊列黑色的影子,慢慢地出現在了視線里。

這隊列長的一眼望不到尾,彷彿一條蜿蜒的游龍,朝著泉邑無聲地逼近,速度雖然緩慢,甚至彷彿感覺不到它的移動,但卻帶著一種猶如蕩平前方一切阻擋的肅殺的氣息。

隨著那支隊伍的距離越來越近,魯仲申彷彿也感受到了某種迫人的氣息,漸漸閉口不再叱罵,神色變得微微緊張了起來。

阿玄雙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那支在晦光中蜿蜒而來的軍隊,雙手扶著城牆上的斑駁泥磚,十指慢慢收緊,手心不覺沁出了汗。

就在距離只剩大約一里之地的時候,那支軍隊彷彿停了下來,接著,也不知為何,竟改道了,一分為二,其中大股彷彿上了一條往西的岔道,漸漸遠去,只剩另一小股人馬,往泉邑方向繼續而來。

阿玄不禁迷惑了,身旁魯公孫亦是驚訝,邑令立刻派人出城前去刺探,片刻後,探子疾馳而回,奔至城門之前,高聲喊道:「王子回了!王子回了!」聲音里充滿了興奮。

阿玄心跳驀然加快,愣怔了片刻,傾身壓在城牆之外,睜大眼睛,盯著前方暮光中那一隊影影綽綽已能看到輪廓的人馬,忽轉身,疾步下了城頭,飛奔出了城門。

……

阿玄在距離城門一箭之地的道旁,接到了躍。

他躺在馬車之中,胸前裹傷,神情委頓,人又黑又瘦,但精神卻還不錯,突然見到阿玄鑽入馬車,驚喜萬分,一下坐了起來:「阿姊!」話音未落,大約是動作過大,牽扯到了傷處,他呲牙嘶了一聲,抬手捂住了傷處。

阿玄吃了一驚,急忙扶住了他,讓他慢慢躺下去,問他受傷情況。

「無妨!中了一箭而已!已經好多了!」

躍對著阿玄笑道。

阿玄解開他傷處察看,見已有化膿的跡象,好在路上應有持續換藥,並不至於十分嚴重,回去後加以治療,想必慢慢就能痊癒,方稍稍放下心,凝視了他片刻,長長呼吸了一口氣,等方才的激動情緒漸漸平復下去,問道:「你何時回的?怎也不來個消息?戰事如何了?前次收到信,不是說你們被陳楚大軍夾困在了大冥嗎?」

躍點了點頭,面露慚色:「全怪我無能,折了自己便罷,還險些折損那些隨我出征的士卒。」

「不怪你。你已儘力。有些事,只要盡了人事,成或不成,只能交由天命。」

她取出手帕,憐愛地為他擦拭沾在額頭上的塵汗:「還沒告訴阿姊,戰況後來到底如何了?你怎如此快便回了?」

她又想起方才改道而去的那一支軍隊:「對了,方才阿姐在城頭看到另支軍隊與你同行?何以又分道,不入我國境?」

躍點頭:「是,那是穆國軍隊。」

阿玄正在為他擦汗的手停住了,雙眸投向他:「穆國軍隊?」

「是。」

躍手臂撐著自己,再次慢慢地坐了起來:「半個月前,王師退至大冥,我知再戰下去,也只白白折損我士卒,故和老將軍商議擇道退兵,不料後路卻被陳人所斷,楚軍隨之壓上,惡戰半日,我與軍士陷入包圍,我也吃了一箭,就在我以為要全軍覆沒之時,穆侯竟領兵而至,擊退楚陳聯軍,次日又戰,穆人再勝,俘了陳侯,楚軍便退至方城之內,不再應戰,隨後穆侯留了些兵馬在沈國,自己送我回周,取道鄭國,鄭伯不敢不從,一路開放關隘……」

從躍口中說出第一個關於「穆」的字眼之時,阿玄便發怔,心跳加快,等他說完,她雙目定神,額頭沁出一層薄汗,呼吸也隨之有些不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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