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晉國情勢突變, 媯頤引兵急回撲火, 雖留了一半兵力, 然聯軍軍心因此大動, 戰鬥力銳減,面對楚軍的咄咄逼人之勢,道房柏三國相繼退出, 五國聯盟,分崩離析,周王之師在王子躍的統領之下, 雖奮勇不減,然孤掌難鳴,力量相差過於懸殊,不敵, 只能暫時退守沈國境內。

這消息是半個月前送至洛邑的。

昨日還是一路凱歌, 朝堂內外, 乃至周國的街頭巷尾,人人都在熱議王師聯軍如何克敵制勝, 今日, 隨著消息蔓延開來,氣氛陡然沉重了下去。

周王更是如此。

前些時日,隨著捷報飛傳,他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眠,整個人陷入了近乎狂熱的興奮狀態。他開始憧憬攻下楚都,迫楚王向自己俯首稱臣的種種, 他甚至後悔當初做出的讓王子躍代替自己親征的決定,卻沒有想到,一夜之間,情勢竟突然逆轉至此!

卿士亦無不震驚,隨後於背後紛紛議論,稱鄭伯必是為了報復周王前些時候對他的慢待,不忿聯軍奏凱,這才勾結公子產在晉國製造事端,目的便是瓦解聯軍。

顯然他的目的達到了。

周王狂怒,破口大罵,罵晉頤背信棄義,罵鄭伯卑鄙無恥,罵完了,急召公卿商議對策,一番亂鬨哄爭吵過後,終於做出決議,派人火速去往宋國曹國,命兩國出兵,趕去應援王師。

宋公於臘祭之時剛被周王復封為公,關係算是不錯,至於曹,曹侯得以複位,全是因了周室助力的緣故,想來兩國不至於翻臉不認,更重要的是,宋、曹二國恰好距離沈國不遠,倘若出兵,三四日急行軍,應當便能趕至沈國對王師加以應援。

信使出去之後,周王日夜不安,嘴角都生了燎泡,焦急等待之後,好容易終於收到了回訊,卻均非所盼。

使者至宋國,宋公一直推病不見。至於曹侯,人雖見到了,亦答應出兵應援,最後卻只拉出破舊戰車十架,老弱士卒千人,稱國小民弱,事先又無任何準備,如今只能湊出這點兵力,以盡自己對周王的綿薄之力。

周王氣的手腳冰冷,一腳踹翻了王案,急忙再召卿士商議,有人主張以保王子為先,立刻向楚求和,有人極力反對,稱求和有損王師之威,莫衷一是之時,南方又傳來了新的戰報:王師退至大冥之時,遭到陳國和楚軍的前後包夾,包括王子躍在內,全部之人都被困於大冥,情勢岌岌可危。

以傳信路上所耗時日來計,這消息送到之時,王子躍和周國軍隊,至少已被困有四五日了。

戰局瞬息萬變,四五日的時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了,只是消息還沒傳至而已。

周王為打這一場伐楚之戰,已是傾盡舉國之力,何況還派了王子躍親征,得知這個消息,他頓時面如死灰,一雙手不住地發抖,忽兩眼翻白,咕咚一聲,人往後仰去,倒了下去。

……

息後染了風寒,本就卧病,前些天又傳來晉人臨陣撤軍,聯軍被迫退至沈國的不利消息,她愈發擔憂,病情一直不見好轉。

阿玄這些時日,一直都在息後跟前侍病,方才服侍她吃了葯,息後沉沉睡去。

她這些時日以來,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此刻感到有些疲倦,見息後睡了,正想先回去稍作小憩,見春來了,似有話要說,忙出去,小心問道:「可是南方又有戰報到了?」

春目光焦慮,壓低聲道:「王師遭陳楚夾擊,困於大冥,王上方才得訊,急怒攻心,昏厥了過去,朝堂亦亂成一團,卿士莫衷一是……」

阿玄臉色大變,心口跳的飛快,勉強穩住神,正要邁步,忽想了起來,轉頭道:「此事先瞞著母后,不可叫她知道。」

春應是。阿玄急忙趕去周王那裡,入內,見周王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近旁數位醫士正在施救。

片刻之後,周王終於蘇醒,不料卻口眼歪斜,流著口涎,既無法站立,亦不能清楚說話了,只剩一雙因為熬夜布滿血絲的眼睛還能動,喉嚨里跟著咕嚕咕嚕個不停,兩道目光望著阿玄,神色顯得怪異又悲哀。

阿玄仔細聽,終於聽了出來,他是在不停地重複著「穆」這個字眼。

周王虛榮、怯懦,得勢便妄尊自大,此次臘祭,鄭伯既主動求和,人前亦給了周王應有的禮敬,倘周王稍知一點進退,也不應當眾以那般方式羞辱於人,須知小人之怨,往往才是防不勝防,何況今日的周,遠沒有能夠支持周王如此顯擺天子之威的國力。

倘若此次晉國內亂真的是因鄭伯懷恨報復而起,從某種程度上說,和周王不久之前的輕慢自大亦是有直接的因果乾系。

只是周國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過巨大了。不僅犧牲了王子躍,還有那兩萬精壯軍士。

阿玄對自己的這個父親,從來就沒有過好感,但此刻,見他因為急怒攻心引發中風成了這副模樣,心裡未免也感到了一絲悲哀,和他那雙滿是虛弱無力之感的通紅眼睛對視了片刻,終於道:「我知你所想。你放心,我會照你意思行事,卻不是為你,而是為了因你的虛榮而被送上險路的躍和那兩萬周國軍士。」

她說完,起身而出。

……

方才周王昏死過去的路寢之內,一群卿士正在焦急等候周王消息,得知他病重,便聚在那裡,議論紛紛。

大宰甲臣是教授王子躍禮經的太傅,在周國德高望重,此刻神情悲慟,提出事既至此地步,已無力回天,當儘快派遣使者去向楚王求和,以保住王子為第一要務。

周王之前之所以一心伐楚,仰仗的便是晉人,如今媯頤退兵,聯軍瓦解,楚人又有陳國為盟,實力懸殊,周人想憑一己之力繼續對抗於楚,無異於痴人說夢。

媯頤背信,和周室算有交情的能夠於短時間內趕至沈國馳援的宋、曹兩國也指望不上,求和,以爭取用最小的代價結束這場戰事,才是目下唯一的明智選擇。

人人心裡都清楚這一點,只是無人敢說出口。見大宰提出了,紛紛附和。

既求和,便要派使臣。但說到派何人出使,偌大的路寢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大宰年邁,已近八十,老態龍鍾,自不合出使。除他之外,朝中平日算有聲望之人,當數司徒泄猛和成甘。

泄猛見眾人目光在自己與成甘身上看來看去,搶著道:「國有難,泄猛本當義無反顧,然我一向口拙,難當此舌任,成甘卻以辯才見長,何況,他又是王后之弟,王子親舅,由他使楚,最是適合不過。」

楚王凶暴,伐樊國時,獲樊侯之弟,以戈斷其喉殺之,將頭首埋於北門。

成甘恐懼,不願使楚,方才聽到眾人議論使臣人選,便知不妙,正打算悄悄退出,卻是遲了,見眾人都看向自己,慌忙道:「非成甘不願出力,只是諸位也知,我並非周人,倘若出使,恐名不順言不正……」

泄猛冷笑:「汝此時自認非周人,平日卻身居高位,怎不見你推辭?何況此次王師伐楚,亦是為助你息國復立,如今王子被困,情勢兇險,你怎見死不救?」

成甘滿頭熱汗滾滾,呆了片刻,忽面露痛苦之色,以手捂肚,哎呦一聲倒地,痛呼個不停。

眾人一愣,隨即便明白了,知他想以此推諉,有譏笑,有嘲諷,也有忙著去喚醫士的,正亂成一團,大宰猛地以拐頓地,怒道:「罷了,爾等也不必推脫,諸般醜態!由老夫去便是了!」

「大宰!你年事已高,不可出行。」

眾皆默然之時,耳畔忽傳來一道女子聲音,紛紛轉頭,見王姬來了,忙各自向她見禮。

阿玄徑直走到大宰甲臣面前,停下了腳步。

甲臣神色凝重:「多謝王姬體恤。然王子危在旦夕,如今唯一能夠保全的法子,便是謀楚媾和,朝中既無人肯去,老夫去便是了!」

阿玄道:「大宰年邁體弱,恐經受不住路上兼程顛簸,此其一。我父王病重,不能理事,朝中須有人代掌國事,除大宰之外,無人能夠勝任,故大宰不可貿然出行。」

甲臣面露無奈:「老夫若不去,何人能去?」

阿玄道:「我可去。」

甲臣一愣,旁人亦也吃驚,看著阿玄,呆若木雞,連還躺在地上捂著肚子閉目哼哼不停的成甘也忘了裝病,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阿玄。

甲臣回過神來,立刻搖頭:「不可。王姬金枝玉葉,豈可如此以身犯險?老臣去便是了!」

阿玄道:「我知大宰忠心可鑒,萬分敬仰,然朝堂內外,如今人心惶惶,有大宰在,方能安穩民心,使楚由我去便是,不必再爭論了,我知該當如何,大宰不必顧慮。」

甲臣也知王姬一向頗有見識,遲疑了下,問道:「王姬有何打算?」

阿玄道:「楚王曾請魯公孫仲申入楚授經,以教化民眾,他與楚王有些交情。我欲請他隨我同行,至於別事,隨機應變便是。」

甲臣聽到她如此的打算,頓時覺得信靠了許多,知她確實有備,又聽她語氣堅決,便遲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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