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既得了王姬親筆手書, 宰夫買便匆匆離宮, 思忖明日一早動身上路,片刻後,行至通往城郭的內城門口時, 馬車忽一個急停, 宰夫買絲毫沒有防備,人險些撲在了車輿地板之上,未免氣惱, 質問:「何事?」

「稟宰夫,去路被阻!」御者慌忙告罪,「本應對方讓道,他卻直直擠入,小人閃避不及, 驚擾宰夫, 罪該萬死!」

宰夫買定了定神,掀起前帷看了一眼。

自己出城, 對方進城, 自己的馬車已在城門門洞中央, 對方卻還硬生生地夾擠進來,分明就是釁事的姿態。

他已認出, 對面的便是晉國使者上大夫夫留所乘的馬車, 車體寬大,威風凜凜,佔了城門三分之二寬。見對方死死堵在那裡, 皺了皺眉,也不欲多計較,正要命御者後退先讓對方通過,卻見對面馬車的車帷被一手掀起,一人探頭而出,以手指著前方,怒斥身前御者:「前方何家犬馬擋道?還不速速清道?」

宰夫買認出此人便是夫留。

城門被堵,四周已經聚了不少圍觀的周國國民,在旁指指點點,聽他如此公然指桑罵槐,以犬馬譏嘲自己,忍住怒氣,道:「原來是晉人擋道。卻不知何時起,晉人竟自比犬馬?」

他話音落下,城門附近一片大笑。

這夫留遲於宰夫買至洛邑,卻早於宰夫買在昨日便得了周王召見,本以為憑著晉國對周王一向的抬舉,求親之事十拿九穩,卻不想周王如同鰍般滑溜,既不拒,也無允婚的意思,他無果而出,一早見宰夫買被召入城,本就放心不下了,沒多久,又看到有寺人送來布帛絹絲,說是王姬給宰夫買的賜品,舍人又為宰夫買更換良馬,再想起之前公子頤入穆求親被拒一事,新仇舊恨,心中不忿,也不懼並無周王之召,帶了人驅車便來到內城門口,買通門人,候在另頭,遠遠看見宰夫買的馬車來了,覷準時機便沖了進去,將他堵在了門洞之下。

他本想當眾羞辱穆人,卻被宰夫買反唇相譏,見圍觀周人哄堂大笑,麵皮禁不住一陣紅一陣白,喝令一聲,隨行便操起預先備好的棍棒沖了過來,衝突頓起。

門洞窄小,無處騰挪,後路又被事先買通的周國門人所擋,宰夫買所帶的隨行也不過寥寥數人,抵擋不住對方數十人一哄而上,一陣亂毆,等晉人得勝揚長而去,宰夫買的幾個隨從不但全都受傷倒地,無一倖免,混亂中連宰夫買自己的額頭也被對方敲了一棒,頭破血流。那幾個暗中幫晉人架的周國門人卻仿似事不幹己,只袖手旁立,一副看笑話的姿態。

穆人向來兇猛狠勇,去年對楚一戰,為奪南陵,戰至紅眼,冒著楚軍如雨箭鏃,穆人竟光頭袒胸衝鋒陷陣,面頜貫箭猶奮戟向前,方才實是事出突然毫無防備,加上對方數十人齊齊而上,這才吃了個明虧。

無端端竟招來如此一場折辱。

宰夫買被扶起,以帕壓額止血,回到舍館,剩餘隨從得知經過,無不暴跳如雷,操戈便要去尋晉人干架,被宰夫買阻攔,沉吟片刻,也不過夜了,下令立刻啟程,隨從無奈,只得恨恨上了西返之路。

夫留回到舍館,聽聞穆人已匆匆離去,得意過後,想到雖出了一口惡氣,只是周王不肯允婚,自己此行怕要空走一趟,忙也修書送回國內告知進展不提。

……

那日內城門裡晉穆衝突的消息,很快傳入王宮。

躍亦不喜穆人,但晉人於王城之內這般公然釁事,分明沒將周室放在眼裡,他心中不快,但又能奈若何?連周王也渾不在意,只下令將當日那幾個助架的守門人笞責一番,在夫滿面前隻字不提,待夫滿離去,還於宮中設宴相送。

宴散,躍至周王小寢,下跪道:「父王如此縱容晉人於王城內恣睢放肆,莫非捨不得晉國之千石歲貢?」

晉國如今雖還在納貢,但所納之貢,早也不足數了。

周王已半醺,聞言色變,勃然大怒,抓起案面一張玉圭,朝著躍擲來,玉圭擊中躍的肩膀,落地斷成了兩截。

躍一動不動,望著周王。

周王一呆,面上怒色漸漸消去,半晌,面露蕭瑟,長嘆了一聲:「余雖為天子,又能如何?天下諸侯,大國中就只晉國明面上還算敬我。可恨鄭國,恃強無禮,屢屢釁我大周,然我大周傾盡王師,總共也不過兩百乘,不籠絡晉國制鄭,難道叫余以天子之名,去向鄭人俯首低頭?」

中原諸國,以鄭國為小霸,三年前與周王起了衝突,鄭國陳兵驅入周國境內,最後雖不敢動手,卻順手割走周國邊境的麥子,揚長而去。

周王至今說起此事,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躍道:「我知父王亦是無奈,故一向懇求父王,與其仰人鼻息,為何不效仿穆人,施行革新除弊之舉……」

「不必說了!」

周王又怫然變色。

「穆人乃西北蠻人,不知禮數,與戎狄何異?我周國九鼎天命,厚德載物,祖宗法度,豈容你一小兒質疑?退下!」

躍神色黯然,慢慢低頭,向周王行叩拜之禮,起身而出。

……

息後從前纏綿病榻,飲食不思,身體極其虛弱,自從阿玄回宮,得她精心診治,日日陪伴,軟語寬解,不但氣色日漸好轉,飲食日漸恢複,身體也慢慢向好。

這天午後,阿玄侍奉她吃完葯,扶她躺下,息後靠在枕上,握住了阿玄的手,示意她也躺到自己身邊。

春屏退了侍女,自己立於宮幔之外。

阿玄上榻,躺在了息後的身邊。

日光被重重帳幔遮擋在外,宮室里靜悄悄的,阿玄的鼻息里,慢慢充盈了來自她身上的帶著藥草氣味的淡淡蘭馨。

這氣味讓她感到很是安心。

她往息後身邊靠了靠,額頭抵在了她的胸前,慢慢閉上了眼睛。

息後伸臂,將她一段盈軟的身子摟入懷中。

「玄,那位穆侯,是個什麼樣的年輕人?」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

阿玄縮在母親的懷裡,一動不動。

「春說,穆侯不及躍之俊美,但躍卻不及穆侯之英武,我真想看看,他到底生的何等模樣……」

阿玄依舊一動不動,彷彿在她懷裡睡了過去。

「玄,你可心悅於他?」

片刻後,阿玄聽到她在自己耳畔,輕輕又問了一句。

阿玄慢慢睜開眼睛,抬起臉,對上了息後那雙含著柔情的微笑美眸。

「玄,我聽春之言,你回周之前,穆侯與你已有婚約,他對你也甚是喜愛……」

她遲疑了下。

「我聽聞穆地苦寒,風物想必亦遠不及中原之國,你從前在外顛沛流離,如今好不容易才回來,我雖捨不得將你遠嫁至西北,然,你若也心悅於他,我便和你父王說,叫他允婚。他若不願,你也莫怕,我總會想法幫你達成心愿。」

「母親……」阿玄搖頭:「不必了。」

息後凝視著她:「你不喜那個穆侯?」

阿玄心裡慢慢地湧出一絲複雜的心緒,沉默了片刻,對著自己美麗又溫柔的母親,只道:「他不合我,我亦不合他。」

息後露出困惑之色。

阿玄忽一笑:「我誰都不想嫁,只盼母親身體能早日康復,玄一輩子陪在母親身邊,也是心甘樂意。」

息後也笑了,輕撫阿玄散於枕上的豐厚長發:「痴兒,母后怎捨得讓你一輩子留我身邊……」

忽此時,室外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春的聲音隨即輕輕響起:「王上至。」

阿玄忙下榻立在一旁,沒片刻,見周王入內,來到息後身前,俯身下去握住她手,輕撫,柔聲道:「今日身體如何?」

息後貌美無二,又天生媚好名器,周王當年得她之後,極是寵愛,只是他欲殺息後長女王姬,以致王姬最後生死不明,事後,息後便不苟言笑,對周王極其冷淡。

周王一開始對她亦很是惱怒,怪她瞞著自己行事,壞他家國大事,又氣她對自己冷淡,一度也冷落於她,將她置在了別宮,後來隨著地震、日食以及戰敗引發的動蕩漸漸過去,周王便後悔了,雖礙於巫司之言,無意再將王姬找回,但卻將她重新接了回來,此後這些年來,許是心裡對她有愧,周王在她面前一直小心討好。

隨著最近阿玄歸來,息後終於肯對周王露出久違了的好臉色,周王心裡甚喜,故常來這裡走動。

阿玄便轉頭不看,正要先行告退,寺人徐丑匆匆入內,稟道:「曹國使者至,求見王上。」

……

當夜,周王似是遇事,在路寢召卿士和太史議事,遲遲未回。

阿玄依舊陪著息後。

息後久卧於床,如今精神慢慢向好,阿玄方才叫了春一道,兩人左右扶她,在庭前慢慢走了一圈,此刻回來,又為她揉捏雙腿。

息後甚是心疼,叫她不必如此辛勞。

阿玄笑道:「女兒不累。母親體若有酸痛,告訴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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