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茅公一愣:「此為何故?」見庚敖不語, 寒著一張面,只得跟著他轉頭, 亦看向阿玄, 道:「你到底如何開罪了君上?還不快向君上請罪!」

阿玄遲疑了下。

方才聽到類同於叫自己滾回狄道的話從庚敖口中說出來時, 她的第一反應是鬆了口氣。

倘若他真能放行了她,讓她回狄道找到隗龍和他們繼續生活在一起, 即便那邊地域苦寒生活艱難,但於她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她並非吃不得苦的人。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他此刻又開口說出讓她徒步去往狄道的話。

這還不算,聽他口吻,是要她一個人於此刻當即便動身上路。

她原本想,倘若能先被送回到丘陽, 即便剩她一人, 她也可以想法子尋個同向的商隊搭著上路。

這個時代,能給人看病的醫士不多,尤其對於普通民眾來說,醫士社會地位雖然算不上多高,但無論去往哪來,都是相當受人尊敬的,她不怕找不到願意帶她同行的商隊, 這只是個時間快慢的問題。

不料他此刻卻又拋出來這麼一句話!

從這裡回國都, 雖不過才行了一個白天的馬車行程, 但早已出了郊鄙, 入野, 她徒步回去的話,不眠不休,想來也要走上三天。

這也沒什麼,她從前不是沒走過比這要遠上無數的路,只是此刻將近夜中了,掉頭而回,沿途除了一條馳道,兩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煙。

這也罷了,最危險的是,深更半夜,附近極有可能還會有野獸出沒。

白天來時,她就在馳道上看見過野狼的糞便——從前在赤葭,她沒少出入老林,對動物糞便不算陌生。

「玄!」

茅公見她遲遲不應,語氣變得嚴厲了:「莫忤逆君上!忘了我如何教導你的?」

阿玄看了眼對面的庚敖。

他下頜微微端著,月光照於他的面龐,清楚地照出他一臉的睨目冷笑。

阿玄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庚敖吞了一口唾沫。

茅公懵了,望著阿玄背影,又叫了兩聲,她未停,只剩月光下一道背影越去越遠,竟是不回頭了,忙看向庚敖,見他神色愈發陰沉,雙目盯著她的背影,心裡暗嘆口氣,低聲道:「君上,方圓入野數十里,她一人如何行的了夜路?莫若老奴暫且將她扣下,她有開罪君上的地方,老奴再好生教訓她,叫她給君上賠罪便是了……」

庚敖怒道:「不過一個隸女罷了,何至於要你如此委曲求全?傳孤的話,放她出營!老寺人你再莫多事!」說完轉身便入了王幄,「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茅公錯愕。

這個名叫阿玄的秭女,和他處的時日也不算短了,留給茅公的印象,除了有一手出眾的醫術,便是識大體懂隱忍,她這一點,他也頗欣賞,對她很有好感。

他實在不明白,分明她既已侍寢過了,成了君上的人,到底又出了何事,好端端的,才上路第一天,她竟就如此觸怒了君上,以致於他要將她驅走,還是以這種方式?

這個秭女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君上此刻應在氣頭上,自己若忤逆他意思將她扣下,恐怕會真觸怒了他。

何況,秭女今晚的這性子,確實倔了些,甚至不識好歹,和平常大相徑庭,令茅公頗感意外。

她既不肯向君上服軟,執意要走,必是不知落單上路的辛苦乃至危險,不如藉此給她一點教訓,吃了塹,往後想必也就長記性了。

茅公望著前頭月光下那個越來越小的孤單背影,抬腳匆匆離去。

……

阿玄帶著簡單的醫囊,裡面有把她小刀,連同裹了幾件衣裳和乾糧,獨自一人出了王幄所在的宿地,上了那條馳道,朝著白天來的方向走去。

她出來的時候,除了放行的守衛,並沒有別的什麼人留意到她的離開。

天地浩渺,銀月懸空,夜色下的茫茫荒野,人是何其渺小,不過一粒塵埃而已。

起先,馳道兩旁數十丈外的野地上,還能看到一個個營帳和一架架的車乘,走出去十來里後,兩旁終於變得空蕩蕩了,視線盡頭是黑漆漆的荒野,耳畔除了遠處嗚嗚刮過的凄厲夜風,再沒有別的動靜了。

阿玄在頭頂圓月的陪伴下踽踽獨行,再走片刻,看到道旁不遠一處溝渠旁凹進去一塊地方,下面有石頭,外長滿野草,正可以做個暫時過夜的容身之所,便停下腳步,決定先在這裡過完這一夜,等明日天亮,應會有去往國都方向的車,到時再試試運氣,看能否搭到便車。

她下馳道,探了草叢,未見異常,便撥開草叢進去,靠坐在了溝渠旁。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路,她的腿發酸,腳底也開始疼痛,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那張原本可以很好保護她的假面,被那個人給毀掉了。

想起來就覺厭惡。再沒有什麼時刻比此刻更加厭惡這個男人了。

阿玄將臉埋在臂彎里,腦海里想著明天上路前,先如何將自己的臉給遮起來。

她的葯囊里有一種消炎的草藥,搗爛後呈枯草黃的顏色,具一定粘性,或許可以試著混些泥敷在臉上等它干。逼真效果自然比不上從前那張假面,但換件尋常衣裳,再將頭髮包起來,應該不至於太過惹人注目……

「阿玄……」

她閉目冥想的時候,面前忽然響起一個輕輕的微顫的聲音。

這聲音,她很是熟悉……

阿玄猛地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簡直不敢置信,猛地睜大了眼睛,從地上跳了起來,撲到他的懷裡。

「阿兄!」

隗龍!竟是她以為此刻原本應當就在狄道的隗龍!

「阿兄!怎會在此遇你!太好了,太好了……」

阿玄話沒說完,鼻頭一酸,眼淚便滾落而下。

是喜極而泣,也是極度委屈。

隗龍被阿玄抱住,一怔,慢慢地將她也反抱住了,起先輕輕的,聽到她哭,一下將她抱緊,低聲安慰著她。

阿玄哭了片刻,擦乾眼淚,從他懷裡出來。

「阿兄,你怎會在這裡?」

「我一直在尋你。」

隗龍凝視著阿玄,慢慢地道。

小半年前,天水邑俘隸營事變,他原本以為自己要被坑殺,沒想到次日卻得了赦免,當時命雖撿了,但阿玄卻就此沒再回來,也無確切消息,只聽說似是被穆國君帶去了丘陽。隗嫫日日擔心,本身體就不好,到了狄道後,不久便染了一場時疫,不幸去世,隗龍葬了母親後,一日尋到機會,悄悄再次逃走,就在不久之前,他到了丘陽。

他自然進不去王宮,也沒想到阿玄會落腳在傳舍,無頭蒼蠅似地在丘陽城裡轉了半個月,始終沒有阿玄的消息,直到昨日,聽聞國君北上秋獮,扈從眾多,便抱著或許會有阿玄下落的念頭尾隨而出,今夜原本在王營後畔的野地里露宿過夜,無意看到一個人影沿著馳道反向而行,便跟了上去,沒想到竟是阿玄,於是在荒野里尾隨,最後跟她到了這裡。

阿玄感動至極,又得知隗嫫去世,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阿玄,你的臉……」隗龍定定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阿玄這才想了起來,摸了下,道:「義父去世後,我的病慢慢好了。」

隗龍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阿玄擦去眼淚,正想和他商議往後去往哪裡,忽見他轉頭看向自己身後的方向,神色陡然凝重,跟著扭頭,嚇了一跳。

月銀如霜,她看到一行十數匹快馬,正沿著馳道往這個方向而來,最前頭的那人,雖看不清面容,但憑感覺,阿玄認了出來,似乎便是庚敖,速度極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耳畔便能聽到清晰的馬蹄落地之聲。

阿玄臉色一變,環顧四周。

往兩邊曠野跑的話,視線一覽無餘,反而容易暴露。

來不及再想那麼多,她拉起隗龍,急忙躲到了方才自己藏身過的那塊溝渠里,以野草遮擋。

馬蹄聲越來越近,如一陣風似的,從面前不遠的馳道上卷了過去。

阿玄終於鬆了一口氣,再等片刻,確定後面不再會有人馬追上了,低聲道:「阿兄,往後我們去哪裡?」

……

庚敖沿著馳道往丘陽方向一口氣縱馬奔出幾十里,始終不見她的身影,心裡越發覺得不對。

以她的腳力,走的再快,亦不可能在一個時辰內走出如此遠的距離。

如果她不是蠢到往危險重重的曠野里亂鑽,那麼唯一的可能,此刻應該還停在道上的某處落腳,以等待天亮。

庚敖壓下心裡湧出的悔意,驟然停馬,命幾名隨扈散入兩側曠野搜尋,自己帶了剩餘之人,沿著馳道掉頭尋找。

這次不再疾馳而過,而是一路地慢慢地找回來。

他坐於馬背,視線掃過前方,借著月光,忽然留意到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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