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珏

阿玄夾在不見頭尾的蜿蜒隊伍里,跋涉在這條去往隴西的路上,已經走了一個月了。

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支大約五千人的穆人軍隊。

軍隊也是去往隴西的,以替換那裡的原有守軍,所以他們這些俘隸,必須要跟上行軍的步伐。

戰爭中獲得的俘隸,是這個世界裡最為卑賤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糧缺乏,往往會被原地屠殺。這一支遷徙的俘隸,白天被迫隨了軍隊步調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發到維持不被餓死的最低限度的糲糧,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過夜。大強度的體力消耗,加上天氣漸漸變得炎熱,不斷開始有人倒斃在路上,屍體就被棄在荒野,淪為野獸的腹中之食。

她腳上的破鞋,是前幾天從一個正好死在她邊上的人的腳上扒下來的,並不合,每走一步路,就會蹭著磨出來的水泡,絲絲鑽心的疼。但比起那些赤腳走路的人,腳上還有雙鞋能穿著,已經算是幸運了。

何況,疼久了,也就變成麻木。

趁著軍隊停下歇腳的短暫功夫,阿玄手心裡握著原本貼身藏的那件東西,朝著路邊的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去。

她已經觀察了幾天,這個穆人軍隊里的低級軍官還算厚道,從沒見他揮鞭抽撻過走不動路的秭人。此刻他正停在一輛裝載輜重的車乘近旁,邊上也沒有旁人,是個很好的機會。

阿玄走了過去,向他懇求道:「我阿母年邁體弱,又病倒了,實在走不動路,懇請施恩。」

這軍官是個什長,鄭姓,手下管十名軍士和一輛輜車,一聽就搖頭:「我如何能幫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這功夫歇歇腳,還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輜車:「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車,她實在走不動路了。」

她攤開手心,露出那面還帶著她體溫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裡,發出瑩潤的光。

那個什長的雙眼定住了,久久無法挪開。

珏雖只有一半,但依舊是少見的美物,價值不菲。

軍中治軍頗嚴,他實是不敢私收。只是對著這樣的美玉,又難以拒絕,遲疑了片刻,轉頭望了眼四周,見無人留意,終是抵不住誘惑,迅速接了揣入懷裡,壓低聲道:「等天黑,將你阿母搬上車,我用糧草遮擋她。」

他掃了眼阿玄腳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動,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謝。

……

那鄭姓什長果然守信。當晚夜幕降臨,隊伍停下過夜,他將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車上。

軍中這種載運輜重的雙輪車,車身寬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間,四面以糧草遮擋,頭頂覆蓋草席,雖然空間狹窄,連轉個身都困難,但比起靠著雙腿行走,這樣的待遇,已經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腳板爛的厲害,過了幾天,阿玄又央求那鄭姓什長從軍醫處取了些藥膏。

這日入夜營宿,隗嫫流淚道:「阿玄,我兒不在,我若不是有你,這一條命,早就已經沒了,叫我如何報答才好。」

……

穆楚之戰爆發時,隗龍和村中青壯悉數被征入軍伍,隨後就沒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這一路,阿玄一直攙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紀,又記掛兒子,上路後不久便病倒,起先還能勉強跟得上隊列,前些天,腳掌又潰爛浮腫,越走越慢。

原本她們行在了隊列的中間,如今已經漸漸掉到了隊尾。

隗嫫數次讓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卻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當她死而復生,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了一個異世,成了一個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嬰,正在順水漂流而下。

命運的河流,最後將她帶到了那個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無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蘆葦叢,她又冷又餓,四肢僵硬,渾身沒有半點的力氣,連啼哭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時候,是面前這個善良的婦人來到水邊,抱起了她。

隗龍離開前,曾將他的母親託付給她。

即便沒有隗龍的託付,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也絕不會棄這老婦人於不顧。

……

「阿姆待我一向如親,我照應阿姆,本就是天經地義。」

阿玄替她敷著葯,低聲說道。

隗嫫想到兒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兒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卻依舊帶著微笑:「阿姆放心,阿兄臨走前,你不是叫我為阿兄卜了一卦嗎?卦象大吉,阿兄必無事。」

隗嫫終於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兒一定無事。」

阿玄微笑,幫她敷好了葯,扶她躺在車中間空出來的那道夾層里,自己坐在她的腳邊,為她揉著腫脹的雙腿。

隗嫫慢慢地睡著了。

夜已經深了,曠野靜悄悄的,阿玄背靠在身後的一隻糧袋上,閉上眼睛,陷入了冥想。

已經走了大半的路程。

據那鄭什長講,離天水郡,也就剩下七八天的路程了。

等過了天水,就是他們這些俘隸的終點狄道。

狄道接近豲戎,地域苦寒,除了一支穆人軍隊常年駐紮,人煙稀少。

他們這些人被發遷到那裡,往後,男人自然戍邊屯田,而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配給士兵。

美貌自然受歡迎,若無美貌,壯實也是好的。

倘若兩樣都不佔,譬如現在的她,那麼到了狄道後,最大的可能,應該就是被胡亂許給殘兵老兵了。

她睜眼,仰頭望著頭頂的星空。

夜幕深藍,星漢燦爛。

這個世界殘酷而陰暗,但頭頂卻是她從前根本無法想像的美。

她久久地仰望著這片深邃的彷彿能將自己吸進去的星空,心底的深處,再次慢慢地湧出了一絲孤獨之感。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起了一陣雜亂腳步聲,彷彿有人朝這方向行來。

阿玄回過神,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鄭姓什長將她和隗嫫藏在輜車裡,入夜停在最靠邊的地方,好讓她們下來方便。又再三地叮囑小心,不能被人發現。

阿玄自然也不想惹出什麼麻煩。

本以為來人只是經過,卻沒有想到,腳步聲最後停在了近旁,堆放在輜車外那幾隻藏住她和隗嫫的糧袋被撥開,一隻火把探了進來,照出了幾張士兵的臉。

……

阿玄被帶了過去,看到那鄭姓什長被扒了上衣,和另外七八個同樣光著背的軍士一道綁在了馬樁上,一溜地受著鞭刑。

皮鞭抽在他們的脊背上,發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夾雜著痛叫聲,聲音老遠就能聽到。

「每人再加二十鞭!看哪個還敢違反軍紀聚眾賭博!」

一個百夫長站在一旁,大聲喝令。

噼噼啪啪的皮鞭落肉聲又響了起來。

阿玄心中惴惴。

百夫長指揮施刑完畢,命人將那幾個人帶了下去,轉頭身,看了眼阿玄,抬手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可是你的?」

阿玄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自己前些天賄賂給了鄭姓什長的那面玉珏,只得承認。

百夫長道:「這玉珏質美,你何來的這東西?」他打量了她一眼,哼了一聲:「莫非你和秭人王族有關係?」

穆人以軍功封爵賜賞,倘若能捉到秭王族人,當是功勞一件。阿玄心裡更清楚,如果自己被認定是秭國王族中人,等著她的下場,恐怕更是悲慘,急忙道:「我和秭國王族沒半分的干係。我不過一平民而已,此珏是我雙親所賜,只是雙親如今早已過世,他們當初如何得到,我實在不知。」

百夫長盯著阿玄,「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辯,我勸你還是如實道來,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阿玄無奈,又道:「我所言字字為實。我本就是一介平民,但能行醫,去年貴國秋獮,我曾為一公子治病,當時公子身邊有一人,名成足,不知軍頭知他名否?問他便可知曉。」

百夫長一怔,看了她一眼,遲疑了下,命人看著阿玄,自己轉身匆匆走了。

阿玄等待了片刻,看見對面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方才離去的百夫長,邊上的那個年輕男子,竟就是她剛才口中所提的成足!

百夫長引成足到了近前,指著阿玄道:「將軍,便是她!」

成足出身於穆國的公族之家,小時起便是庚敖的武伴,此次奉命領軍發往狄道,方才原本已經歇下了,聽了百夫長的稟話,起身過來。

去年秋獮發生的種種事情,他如今還歷歷在目,那個秭女,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一個照面,他便認了出來,指著玉珏道:「此物為你所有?」

阿玄道:「從前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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