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鹿

阿玄和隗龍入了密林。

頭頂的光線漸漸變得昏暗。

雖然是深秋了,但老林子里的草叢依舊茂盛,隨了兩人的腳步聲,不時現出一兩隻被驚動的獾或野兔的身影,它們在近旁飛快地逃開,如一道離弦的箭,還沒來得及看清,眨眼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阿玄今天過來,並不急著去採藥。

她心裡一直記掛著一隻母鹿。

那隻鹿,是她三年前入林採藥偶然遇到的。

它是只沒有成年的母幼鹿,竟然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

在赤葭人的圖騰崇拜里,鹿是能帶來祥瑞的用以祭拜的神物,他們獵殺野獸,卻從不傷害鹿,至於白鹿更是傳說中的靈物,從來沒有人能親眼見到過。

當時,那隻白色幼鹿的腹部開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似是在搏鬥中被對手用鋒利的爪角劃破了肚皮,血裹著肚腸,流了一地。

阿玄來到它面前的時候,它躺在地上,已經快要斷氣了。

它的四腿抽搐著,睜著一雙彷彿充滿了淚水的濕潤大眼睛,用絕望而無助的目光看著她。

阿玄用盡全力,救活了這頭小白鹿。

後來,這頭白鹿就成了她在老林里的朋友。白鹿並不群居,引她到過它自己的居穴。她來林中採藥的時候,它彷彿也能感知,時常出現在她的身邊。

雖然是只母鹿,但它成年之後,體型竟比尋常的公鹿還要大上幾分,並且,它還長了一副絲毫不輸雄鹿的美麗鹿角,配上通體宛如銀雪的皮毛,罕見的神駿。

數月前,白鹿卻忽然消失了,居穴附近也不見它的蹤影。

這讓阿玄感到有些惴惴,疑心它是否又遭遇了傷害,已經死去。

幸好只是虛驚,上月她入林,它終於再次露面了。

阿玄驚喜地發現,原來它懷孕了。

母鹿懷胎很辛苦,通常要七個月才足孕生產,阿玄心疼它,又擔心前些天穆人那場聲勢空前浩大的田獵,所以今天一進林子,立刻找了過去。

……

阿玄和隗龍來到白鹿的居穴,不見它的身影。

兩人在附近尋了良久。阿玄以葉哨呼喚,卻始終不見白鹿現身。

阿玄未免怏怏。但轉念,想到或許懷孕的母鹿性情改變,出於保護腹內胎兒的天然母性,加上前幾天受到那麼大的陣仗的驚嚇,去了另外更深僻的密林里另覓居穴也不定。

這樣一想,才覺得舒心了些,見大半個白天過去了,匆匆采了些急需的藥材,兩人便循原路出林,行至樹木疏闊一帶,漸漸出林之時,隗龍忽然哎呀一聲,拍了下自己的頭殼。

「我的刀還忘在鹿洞里!」

白鹿喜吃板栗和野山楂。剛才雖然沒找到白鹿,但隗龍還是爬到樹上,斫了許多白鹿夠不到的長滿肥美野栗和山楂的枝條,阿玄和他一起搬到鹿洞里,忙忙碌碌,離開前竟將腰刀忘在了那裡。

鐵器金貴,何況腰刀還是隗龍亡父留給他的遺物,阿玄讓他回去取。

「我先送你到前頭不遠的那戶獵戶家中歇腳,你等我,我取了就回來。」隗龍想了下,說道。

天色雖然很快就要黑了,但隗龍夜視目力過人,奔跑跳躍更是不在話下。他獨自去取,比她同行要快的多。

那戶人家阿玄也認識。從前採藥歸來有時會路過,討一碗水喝,或者歇一歇腳。她還曾幫獵戶的小兒看過病,一家人對她很是感激。

阿玄點頭。隗龍送她到了獵戶家中,叩開柴門說明緣故,獵戶忙請阿玄入內。

獵戶妻子生火造飯,幾隻粗糙陶碗盛出豆飯和藿羹。

因為阿玄的到來,又額外蒸了一塊平日捨不得吃的風乾兔肉。

「家中別無精細食物可招待,慢待玄姑了。」

獵戶妻子請阿玄用飯,顯得很是拘謹。

被萬千庶民供養著的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和士大夫階層鐘鳴鼎食,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庶民們的日常飲食,通常不過就是如此。

阿玄向她道謝,洗了手,剛坐到地上的蒲席上,忽然柴門被人用力拍響,急促的砰砰聲沖耳而入,焦急中又帶了點凌駕於上的姿態。

獵戶急忙應門。

來的似乎是個異地男子,在門外和獵戶說了幾句,接著,腳步聲咚咚而近。借著天黑前的最後一點天光,阿玄看到衝進來的是個中年漢子,身材壯碩,一臉的絡腮也掩不住他面容的焦急之色。

「你便是他所言的醫士?」

他的一道銳利目光掃過阿玄,神色間飛快地掠過一絲疑慮。

「她便是!」獵戶忙點頭,「我家小兒的病便是玄姑治癒的!你來的實在巧,正好她今日路過了我家,有事耽擱,你才得以遇到!」

漢子顯得有些焦躁,雖然還是半信半疑,但這一帶人煙稀少,他出來也有些時候了,好容易找到了這一戶人家,恰好又有自己急需的醫士,便也管不了這麼多,轉向阿玄:「你,快隨我來!」

阿玄緩緩地站了起來:「什麼人,病情怎樣?」

漢子粗聲粗氣:「快些隨我來就是了!我說也說不清,你去了就知道!」

「財帛少不了你的!」

他又說了一句。

這中年男子雖一身庶民的打扮,但無論是說話語氣還是舉手投足,都帶了一種軍人式的強悍命令意味。

他的腰間,還懸了把庶人絕對不可能持有的長劍。

就算她不去,他必定也會強行挾她而走,憑自己和獵戶一家,斷不可能抗拒。

阿玄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焦色顯著,並非作假,想必確實是有人得了急病。

好在每次自己出門前,都會隨身攜帶給人看病的葯囊,就在簍筐里,便拿簍道:「我隨你去吧。」

中年男子立刻劈手就奪過她的簍筐,催促:「快走快走!」

獵戶妻子忙道:「你落腳哪裡?容我男人和你們一道去吧,天黑了,她回來也方便。」

漢子人已出去,指著停在柴門外的一匹高頭駿馬:「一馬如何乘的了三人?等看好了病,我再送她回來就是了,你怕什麼?」

阿玄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被漢子騰空給挾在了肋下,旋風般地出了柴門,忽一下就被舉上馬背,人沒坐穩,那漢子已翻身坐到了她的後面,挽韁叱了一聲,駿馬揚蹄便疾馳而去。

……

阿玄被身後漢子載著在馬背上疾馳了約一炷香的功夫,才放緩了速度。似乎到了地方。

她被顛的頭重腳輕,馬匹剛一停,那漢子就挾她下了馬。

她停了停,回過了神,環顧了一圈。

天此時已完全黑了下來,一輪滿月,掛在東邊的天際。

她其實已辨不清具體方位了,但依稀感覺,自己似乎被這漢子帶到了臨近穆國的地界。

前方一片空地上燃了堆篝火,篝火後搭著個類似行軍用的簡易氈帳,近旁停了數匹高頭大馬,一個似乎負責瞭望的男子正等得焦躁不堪,終於看到漢子現身,遠遠地疾步迎了上來。

「醫士可尋到了?」

「便是她!」

漢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癥狀如何……」

阿玄問對方,目光掃了眼正架於篝火上的一塊大肉。

肉被火烤的吱吱作響,不斷地往下滴著肥油。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斷躍出藍色和黃色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剎那,頓住了。

月光清輝,篝火跳躍。

她清楚地看到,就在距離自己腳邊不過數步之遠的地上,擺放著一隻碩大的鹿頭。

那是一隻生著雪白皮毛的鹿頭,它被人用利刃斷了喉管,再從脖頸上無情地整個割了下來,下緣處的雪白皮毛上,沾染著斑斑的血跡;它頭頂的那對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著上方的漆黑肆意地交織延伸著,勾勒出美麗的圖案;它那雙平日透出溫馴靈慧目光的雙眼,此刻依舊圓睜,正凝視著阿玄,彷彿透出淡淡的悲傷光芒。

阿玄聞到空氣里漂浮著的混合了烤肉香氣的濃烈血腥味道。

她的胃腹原本空空,這一刻卻忽然抽搐,緊緊扭縮成了一團。

她忍不住嘔了出來。

……

氈帳內燃著火杖,地上鋪了一張茵褥,褥上仰面卧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面龐赤紅的到了幾乎就要滲出血絲的地步。

「快救公子!」

祝叔彌將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強行推了進來,焦急萬分,見她卻一動不動,再次催促。

諸侯之子,方能稱公子。

阿玄恍若未聞,盯著地上那個昏迷的男子。

「你還站著做什麼?」

祝叔彌性子本就急躁,見狀勃然大怒,鏘的一聲拔出了劍。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個不好,我不但殺你,還要連你族人悉數抵命!」

阿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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