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月末,江南煙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當中最美時節,裴右安和嘉芙卻無心美景,出泉州後,立刻北上趕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於回京,卻又擔心嘉芙吃不消趕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數月未見兒子的面了,牽掛之餘,又暗含隱憂,心中只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才好,何懼路上辛勞,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終於這日,二人趕回了京城,徑直至皇宮求見,順利入宮,夫婦二人,被引至皇帝御書房所在的承光殿,於空無一人的軒陛之下等待了片刻,聽見殿內傳出一陣奔跑的急促腳步之聲,抬眼,見竟是慈兒從裡頭奔了出來。

「爹爹!娘親!」

慈兒跨出高高的門檻,面帶歡喜笑容,朝著二人飛快地沖了過來。

嘉芙再也顧不得宮規禮儀,丟下一旁的裴右安,飛奔上去,將兒子一把接入懷中,緊緊地抱住,親吻便如雨點般地落到慈兒的額面之上。

慈兒被嘉芙親了好幾口,心裡歡喜,卻偷偷看向一旁的父親,見他凝望著自己,又忍不住感到微微羞赧。見母親又要親來,躲了一躲,湊到她的耳畔,低聲道:「娘,爹爹在看著呢……」

嘉芙壓下心中此刻的百感交集,轉頭,見丈夫朝著這邊慢慢走了過來,這才放下了兒子。

慈兒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樣,規規矩矩要向他行禮,身子還沒跪下去,裴右安便伸出雙臂,竟將他摟入了懷中,緊緊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兒,便是嘉芙,也感到了幾分意外。

裴右安深愛這個兒子,嘉芙知這一點,但在慈兒的面前,他向來卻是內斂而隱忍的。

像今日如此這般,表達他心中對兒子的情感,嘉芙還是頭回看到。

慈兒被父親緊緊地抱在了懷中,起先彷彿有些吃驚,漸漸地,露出了歡喜的笑容,試探著,慢慢地伸出一雙小胳膊,摟住了父親的脖頸,小臉兒靠到他的耳畔,低聲道:「爹爹,你去打了這麼久的壞人,慈兒和娘親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紅,愈發緊地抱住了兒子,久久不肯鬆手。

「裴大人,萬歲說,讓甄氏帶著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請入內,萬歲有話要說……」

崔銀水方才從裡頭跟了出來,一直站在一旁,覷著裴右安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將兒子交還給了嘉芙,和她對望了一眼,低低地道了聲「你先帶慈兒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邁步,朝里而去。

……

蕭列不復從前面對裴右安時的精神抖擻模樣了,此刻身上只鬆鬆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裡拿了本奏摺,正在看著。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禮。

蕭列道平身,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張御座之上,雙目望著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摺里,說的最多的,有兩件事。一是北方戰事大捷。你大破胡騎,俘虜了數位王室成員,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戰,你居功至偉,很好。」

裴右安語氣平靜:「承皇帝陛下洪福齊天。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蕭列笑了笑,盯著面前的裴右安:「這第二件事,便是催問我大魏後繼之人。」

他將手中的奏摺,連同放在桌角上的一疊,丟到了裴右安的面前,發出「啪」的一聲。

「最近發生太多的事,朕從前的想法,也有所改變。朕本是想迎回蕭彧,履朕當年對天下之人的許諾。可惜,你也親眼見了,那孩子自己無心於此,不肯回來。朕看中了慈兒,好生栽培,他日,慈兒必會成為我大魏之一代聖君。」

「朕明日便叫欽天監擇選吉日,朕帶慈兒,拜祭太廟,認祖歸宗,立他為我大魏之皇太孫。」

「右安——」

蕭列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雙眸凝視著裴右安:「你與朕當初離心,一切皆都源於蕭彧。如今朕於蕭彧,已做到了朕的極致,朕要你退讓一步,這不算過分吧?」

他一字一字,說道。

裴右安注視著蕭列,蕭列亦盯著他,絲毫未加退讓。

四道目光,彼此相對。

「萬歲,你早就料到彧兒不會回來了。他當年甘心回京引頸就戮之時,你便清楚了這一點。那時你未殺他,將他囚於金龍島,容臣妄言,恐怕並非出於萬歲不忍之心,乃是為了日後要挾於臣吧?」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復從前之怒,眉目蕭索,語氣平靜。

蕭列目光之中,露出一絲微微狼狽,但很快,這狼狽就消失了。

他盯著裴右安:「朕確實料到了蕭彧不會回來。朕亦實話告訴你,朕早幾年前,便想過要立朕的親孫為大魏之後繼者。除非你夫婦二人於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則,你夫婦之子,日後即便沒有成為聖君的資質,成為守成之君,必是綽綽有餘。當初朕留蕭彧,確實是為了你的考慮。但朕今日要立慈兒,卻再不是為了要挾於你!朕心意堅定,絕不會改!此子資質過人,為朕生平前所未見,倘若好生加以教導,他日成為一代聖君,亦未可知!」

蕭列說著,目露微微的激動之色,閉了閉目,慢慢定下了情緒,方又睜開眼睛。

「右安!」

他再次喚他名字,深深地凝視。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無福,朕不再強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為何不能舍下私情,與朕同心,為我大魏,也為了泱泱天下,協力扶出一代聖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冊?」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動不動。

……

嘉芙帶了慈兒回到蕉園,和兒子說著話,又勉強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著裴右安的歸來,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問皇爺爺何為天下,皇爺爺帶我出宮,皇爺爺說,日後想要叫我幫他繼續做皇帝。娘,你和爹答應嗎?」慈兒終於說到了那日之事,說完,睜大眼睛,看著嘉芙。

雖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預備,但當真的聽到這話從兒子的口中說出,嘉芙渾身的血液,還是猶如驀然間凝固在了一起,胸口發悶,一時竟無法呼吸。

慈兒倘若成為了大魏的儲君,這意味著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定定地望著慈兒的面龐,一語不發。

「娘?你不高興?」

慈兒很快便覺察到了來自母親的異樣,擔心地望著她。

「爹爹和娘親不要生氣,慈兒聽你們的話!」慈兒急忙又道,雙臂緊緊地摟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視著兒子那雙還懵懵懂懂的純凈雙眸,壓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搖頭:「慈兒莫擔心,娘沒有不高興……」

話說一半,剩餘一半,終究還是哽在了喉頭。

「爹爹!」

慈兒忽喚了一聲。

嘉芙驀然轉頭,看見裴右安不知何時竟已回了,立於門外,雙眸望著自己和慈兒,身影靜悄悄一動不動。

聽到慈兒的呼喚之聲,他彷彿終於回過了神,跨入門檻,一步步地朝里走來,停在了嘉芙和慈兒的面前。

他凝視了慈兒許久,唇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下他的腦袋,命崔銀水先將慈兒帶下去玩。

慈兒被崔銀水牽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終於,屋裡最後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對。

他神色有些慘淡,凝視著嘉芙,一言不發。

嘉芙和他相顧無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顫聲道:「大表哥,萬歲那裡,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兒,我對不起你……」

嘉芙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閉目,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

三個月後,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們揣度了許久的皇嗣之慮,在沉寂了許久之後,終於水落石出,一錘定音。

皇帝帶了當日那個曾隨他登上午門城樓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廟。

次日,朝廷頒布聖意,皇帝立那孩子為皇太孫,待己歸天之後,繼承大統。

與此同時,皇帝又頒布了另一道詔書。

裴右安在對胡戰事中功高勞苦,對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復原職,除恢複原有的所有爵銜,再加封皇太孫太傅一職,從今往後,擔輔教導皇太孫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負皇帝所期,亦不負天下之託。

這一天,於數日前便已回了國公府的嘉芙,在這個消息迅速傳開之後,應酬著那些絡繹不絕地前來登門拜訪恭賀的朝廷命婦和夫人們。

裴夫人正當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巔峰,容顏之中,絲毫不見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記,較之當年,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見者無人不嘖嘖稱讚,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結交,她面帶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無不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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