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嘉芙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她要和他一起,無論他去哪裡。

但裴右安的語氣,雖如他一貫溫和,似也是和她商議的口吻,嘉芙卻聽的分明,他的話里,帶著一種猶如他已決定,而她只要照他安排去做的命令般的意味。

嘉芙平日有意無意,習慣地愛在他的面前撒嬌,因為知道,這對他管用,他會因為她的撒嬌而退讓。

但她也清楚,撒嬌並非每回都能管用。

譬如這回。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嘉芙怔怔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萬歲這次將我召回,應當是要我辦差,我帶你回京,若沒兩天又要出京,留你一人在京,何如在你母家?」

他將她摟入懷中:「芙兒,聽話,待過些時日,我便接你回去。」

皇帝的詔令很急,裴右安次日便要動身。

是夜,他領了嘉芙一道,去向孟氏說明緣由,甄耀庭也在,得知他明日就要動身回京,暫時留嘉芙在家,又是意外又是驚訝。

孟氏原本以為女婿這趟過來,至少可以住個小半年的,卻沒有想到,還沒過完一個月,便又要匆匆動身離開了。皇命難違,也只能放他走了,忙匆匆出去,親自領著婆子給他收拾明日帶上路的行裝。

裴右安叫嘉芙先回屋,自己隨後叫了甄耀庭出來,屏退左右之人,問他往後有何打算。

甄耀庭在他面前,向來拘束,聽他發問,吞吞吐吐地道:「如今朝廷禁海,船隻都入了船塢,且前些時日損失了不少,如今一時也無別的想法。我讀書也不成,別的也不會,只能等朝廷重開海禁了……」

這大半年裡,祖母胡氏身子骨壞了下去,他也覺到了自己肩上擔子,用心不少,跟著張大學做事,才覺得有些摸上門道,卻又遇到這樣的事,說完,自己也覺得無用至極,臉有點漲熱。

裴右安道:「若我所料沒錯,這回海禁,恐怕沒那麼快解禁。我回京後,過些時日,會叫人送些資財過來,張大做事穩重,你叫他陪你,去置些合適的田地莊子,若真做不成生意了,日後也可做個田家翁,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走了後,阿芙就托給長兄你照顧了,我先在此,向你謝過。」

甄耀庭又是驚訝,又是激動:「裴大人放心!阿芙本就是我妹子,你若有事,她在家裡,想就多久就住多久,莫說一年半載,便是一輩子,我也會照顧好她的!至於田地莊子,怎敢要你送錢來買?我家中這回雖有所損失,但底子還在,不過多了妹妹一張嘴而已,朝廷便是禁海十年,也不至於要裴大人你送錢來為我家買地置業!」

裴右安一笑:「無妨,我的便是阿芙的,何分彼此。我不在時,你代我好生照顧她,便是我之所願。」

甄耀庭連聲答應。

州府官員消息亦是靈通,當晚便陸續得知裴右安被皇帝急召,明日便要離開泉州的消息,當夜陸續趕至甄家送別,自少不了攜禮同行,怕裴右安不收,暗中便托給甄家。孟氏牢牢記住嘉芙的叮囑,怎會擅自收禮?叫兒子和張大接待,客客氣氣,所有送來財禮,一概全部原封退回。

裴右安一番應酬,終於得以回房之時,二更鼓點已經敲過,房內銀燭高照,嘉芙沐浴過後,一衣如水,青絲垂肩,正獨自坐在梳妝台前,手中拿了一柄梳子在慢慢梳發,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放下梳子,起身要去迎接,裴右安已走到她的身後,拿起發梳,自己幫她繼續梳通方才晾乾的長髮,動作輕柔,十分仔細,絲毫沒有扯痛她的頭皮。

嘉芙忍住心中離別愁緒,望著鏡中立於自己身後的那個長身男子,笑道:「裴大人原也梳的一手好頭。我倒是奇了,世上可還有裴大人不會之事?」

天氣漸熱了,裴右安梳通後,將她冰柔如絲的一把長發綰於頭頂,取了枚發簪固住,微微俯身在她肩後,端詳著鏡中映出的那張清水芙蓉般的嬌面:「自然會有。譬如婦人生產,我便是想學,也是學不成的。」

他說的一本正經,語氣似還帶著絲遺憾。嘉芙一愣,實忍不住了,嗤的笑出了聲,起先捧腹,最後笑的坐都坐不穩了,整個人趴在梳妝几上,嘴裡哎呦哎呦個不停。

裴右安便在旁,望著她笑的樣子,唇邊帶笑。

嘉芙漸漸笑出了眼淚,便止笑,眼淚卻還不肯停,一顆淚珠,從眼眶裡滾落而下,恨恨打了他一下,轉頭抬手胡亂擦拭,嘴裡埋怨道:「你這個人好壞,故意要害我笑出眼淚……」

裴右安彎腰,將她整個人從凳上抱了起來,抱到床上,放了下去,嘉芙便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強行拽他和自己一道躺下,裴右安躺到她的身邊,她滾了過來,滾進他的懷裡,伸臂抱住了他。

她緊緊地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想極力忍住,不願再讓他看到自己掉淚,眼淚卻不肯聽話,一顆顆地從眼眶裡悄悄滾落。

「莫哭。過些時日,我便過來接你了。」

他在她耳畔說道。

嘉芙依舊想哭。起先眼淚還只是一顆顆地掉,到了後來,便洶湧而出,將他衣襟打濕了一片。

裴右安起先還不停安慰,後來便低臉向她,吻住了她的嘴,和著她哭出的一臉眼淚。

嘉芙閉著眼睛,眼淚還在不停地溢,卻因強行忍著,人都撞起了氣兒,身子在他懷裡一抽一抽。

裴右安親她。精緻的下巴尖,修長的玉頸,新浴出水,如凝脂玉瓶的潔白身子,再漸漸向下,他竟還不停下。

嘉芙感到腿兒被他輕輕打開了,溫柔,卻又緊緊地制住了她,不容她的退縮和避讓。

若有似無的幽香,漸漸凝滿床帳,珠帘子被南窗夜風輕輕掠動,盪出一圈如水波紋。

芙蓉帳中那個面帶傷心淚痕的女孩兒,似被抽去了渾身氣力,唯足尖緊繃,如墜霧淵,如浮雲端,仰於枕上,卻不知身在何處,閉目昏昏沉沉,混混沌沌,一把身子到了最後,只剩下了細細戰慄,如荷塘風中一支無所託依的水蓮,搖擺間紅散綺香,露濕花月。

懷中的女孩兒,終止住了傷心哭泣,倦極了,蜷在他的臂側,閉目沉沉睡了過去,一張芙蓉嬌面,猶帶殘餘紅暈。

裴右安抱著她,一動不動,醒著睡到了天亮。

……

裴右安便如此,於次日一早離開泉州,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和數月前他攜嘉芙同船南下不同,這趟北上,他走的是更為迅捷的驛路,披星戴月,一路緊趕,不到半月,這日便抵達京城,到時已入夜,徑直向宮中遞了條呈,隨後候於宮門之外,沒等多久,便被召入。

蕭列見他於御書房。

二更鼓已過了。裴右安入內,見殿中燈火通明,蕭列便服坐於案幾之後,面前堆滿奏摺條呈,李元貴和幾個太監侍立在旁,聽到裴右安入內的腳步聲,蕭列放下手中硃砂御筆,抬起了臉。

燭火映照,他眼底略帶幾縷紅絲,面有淡淡倦容,等裴右安叩拜完畢,露出笑容,叫他平身。

裴右安起了身,蕭列問他路上情況,道他辛苦,又問泉州平海倭寇之事,裴右安奏了一遍,蕭列面露怒容,指著案几上的幾本奏摺:「高懷遠身為一省巡撫,尸位素餐,以致於令朕沿海民眾遭受倭寇登陸荼毒,朝廷顏面何在!」

「萬歲息怒,倭寇之患,雖由來已久,但朝廷若增布海防,擢派得力之人總兵各地,倭寇是為跳樑小丑,並不足懼。」

「朕正有此意。你折中薦的那個李忠,朕看了他的上疏,條理分明,是個胸有丘壑之人,朕明日便將他的疏奏發往兵部,著兵部商議此事。」

「萬歲聖明,若倭患就此得以消除,海禁亦能重開,實為東南沿海民眾之福。」

蕭列看向裴右安,神色稍緩:「朕知甄家船隊常年行走海上,此次朝廷禁海,生計必遭影響,但此為國策大計。你在那裡,可曾聽到民眾抱怨於朕?」

裴右安語氣恭謹:「稟萬歲,朝廷此舉也是出於防患之目的。民眾痛恨倭寇由來已久,只要朝廷有心清倭,待海晏河清,海禁自然重開,民眾豈有不滿之理?」

蕭列點了點頭,又贊了幾句他督領緝拿粵東大盜之事,最後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領太監退下,帶上了殿門。

殿內只剩蕭列和裴右安二人,燭火將兩人身影投映於牆,黑影幢幢。

蕭列負手在後,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卻一語不發,偌大書房,寂靜無聲,只有他足底落在地面發出的單調橐橐之聲,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來,停在裴右安的面前,忽轉過身,道:「右安,朕問你,你這趟去往泉州,除了報給朕的奏摺之事,可還有別事要告於朕?」

他說完,凝視著裴右安,燭影在他眼底跳動,眸光也隨之微微閃爍。

裴右安和他對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摺里不便陳述,故臣想著,回來當面稟告於萬歲。」

「講來。」

「稟萬歲,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員的折里有事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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