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囂和繁華,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邊停泊著的大大小小的舢板船隻,隨了海風送來的細浪,在水面上無聲地微微起伏聳動著。遠處,偶還有幾條船頭亮著零星的橘黃色漁火,火光在夜色里點點跳躍,與那座幾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裡為夜歸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燈塔遙相呼應。

但是有的出海客,從這裡離開後,再也沒有歸來,只余燈塔夜夜空侯。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點香默默祝禱完畢,久久不願離去,站於堤壩之側,遙望父親當年揚帆遠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輩子,在嫁給裴修祉後,她的日子過的其實並不輕鬆。進門後她勤勤懇懇侍奉長輩,費盡心思討好繼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丈夫,一切都是為了維持她應當有的賢惠和寬容。

那時候,做一個稱職的,能讓丈夫和夫家人認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標。

後來她委身於蕭胤棠。在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擺脫他的掌控之後,她只能學會去接受。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他真的已經對她做到了他的極致,倘若她還敢有所不滿,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過,又重活,才知從前的她何其可憐,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睜開眼,發現自己從地宮返至人間,她就固執地相信,一定是父親亡靈的保佑,才能讓她回到了將嫁之前的現在。

這一輩子,她再不要嫁給裴修祉,更不想和蕭胤棠有任何的關係了。

這兩個男人,無不口口聲聲地說愛她。

裴修祉將她拱手獻讓,因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蕭胤棠以寵愛之名,將她變成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為他有苦衷,同樣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們。因人生而在世,確實有諸多不能自己之事。她亦是如此。

但他們令她發冷,這種冷,發自髓血深處。

世上男子於女子的愛,不過如此罷了,她徹底看透。

迎著帶了微微咸腥氣味的夜風,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生於斯,長於斯,記憶里所有關乎溫情和美好回憶的一切,都和這別名鯉城的家鄉息息相關,此刻腳下所踏的這個碼頭,於她而言,更是有著特殊的意義。

今夜就在方才,思緒起伏之間,忍不住來了這裡,再次祭奠父親。

兩家婚事已然敲定,中間還夾著如今聖眷正濃的宋家,為了教好她這個出身不夠的繼母,幾個月前,宋家特意派了兩個婆子來泉州,明天一同上路。事已至此,她不可能僅憑自己的意氣就貿然提出中斷婚約的要求。

況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她只能另想辦法。

明天她就要出發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靈,保佑阿芙。

……

張大帶著同行的小廝遠遠立於後,看著小娘子立於碼頭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預備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來此緬懷沒了的老爺,心裡也是感慨,不敢打擾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個眼色。

檀香會意,便來到嘉芙身後,輕聲道:「小娘子,夜深風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轉身,循了習俗,將祭奠過的貢物和香火拋灑向大海,隨即回來。

張大忙撩開轎簾,嘉芙上了轎,張大提起燈籠,正要引路回走,一抬頭,看見對面來了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抬著什麼東西正往這邊來,忽然發現碼頭有人,似乎慌張了起來,急忙掉頭要走。

借著月光,張大早認了出來,那倆人正是和自家船隊有競爭的金家的夥計。

泉州每日有千計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碼頭數量有限,常有船隻為爭奪有利位置發生衝突,一些財力雄厚的商號為方便自家船隊出入,便向市舶司繳納不菲租金租用碼頭,只允自家船隻或借給別家使用。甄家財力在泉州數一數二,和官府關係又好,自然擁有位置極好的私人碼頭。

半夜三更,金傢伙計鬼鬼祟祟抬著不知什麼東西來自家碼頭,張大心裡起了疑竇,和轎里的嘉芙說了聲,立刻追上去,見是一卷裹了起來的破草席,裡面不知包了什麼東西,喝道:「站住!抬的什麼?」

那倆夥計沒想到這麼晚了,甄家碼頭上還有人,抬著扭頭撒腿就跑,手上卻沒抓牢,一團黑影從席筒的一頭裡滑了出來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張大拿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十分瘦弱,雙目閉著,瞧著已經死了的樣子。

張大常年跑在碼頭調度,什麼事沒見過,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夥計,怒道:「好啊!半夜三更棄屍也就罷了,竟敢棄到我東家碼頭上,這就跟我見官去!」

泉州海貿繁榮,滿城半數之人靠海吃飯,在海上討生活,和陸地迥然不同,風險更大,世代下來,慢慢就形成了許多誰也講不出緣由的迷信和忌諱。譬如碼頭棄屍就是其中之一。在當地人看來,這是不祥舉動,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離去,會附在停靠於附近的船上作祟,於船主不吉。

夥計見沒法遮瞞了,張大又發怒要去見官,心裡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饒,說這少年在自家船塢做事,也無家人,幾月前染病,眼見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報給金老爺,金老爺不想報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佔了這位置最好的碼頭,就想出了個主意,命人趁著半夜天黑,把人從甄家碼頭丟下海里,屍體隨潮沖走,不但一乾二淨,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無關。

泉州碼頭聚集了無數來此討生活的人,官府雖嚴令不得私下留用無籍之人,但這不過是一紙空令而已,因工錢低廉,船塢碼頭反而喜歡僱傭這種外來流民。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霉,生病死了。

張大哪裡肯放,冷笑:「也不怕損了陰德!走!見官去,看你家老爺能說什麼!」

倆夥計恐懼,跪在地上不住求饒,說是被逼行事,和自己無關。

嘉芙聽到動靜,下轎過去察看,張大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小娘子莫來!這裡腌臢!」

夥計見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爺怎樣是不知道,反正自己兩個是少不了要倒霉的,改向她求饒,涕淚交加。

嘉芙皺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沒死,我剛看到,彷彿動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張大忙用燈籠照臉,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幾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燈籠光線暗淡,卻也照出了雙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靈,但大約病的太重,此刻雙目猶如蒙了一層昏紗,黯淡無光。

片刻後,那少年的意識似乎有些清醒回來,目光漸漸聚焦,定定地望著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動不動。

金傢伙計見狀,鬆了口氣,忙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邊將那少年胡亂裹回在破草席里,一邊道:「我們這就送他回去。馬上走,馬上走!」

少年的臉被破草席遮擋了。夥計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張大知這兩人如此抬回少年,不過是在等他死,然後再找地方處置罷了。但這樣的事,太過尋常,只怪少年命不濟。想到明日一早東家就要出發,事情既被撞破了,料這兩人是萬萬不敢再回頭棄屍於自家碼頭的,也就作罷,回頭請嘉芙回轎。

嘉芙轉身,走了幾步,眼前浮現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時眼裡流露出的那種目光,腳步不禁微微頓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將死之人渴望繼續活下去的目光,這其中的絕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過。

她回頭,再次望了眼那幾人的背影,遲疑了下,還是道:「張叔,把這孩子留在咱家船塢吧,請個大夫來給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話,就把他埋了。」

張大一愣,隨即明白了,小娘子這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塢里僱傭做事的人至少數百,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娘子既開口了,他自然無不遵,點頭道:「小娘子心善積德,小的這就遵命。」說罷上去幾步,朝那倆夥計喝了一聲,命將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塢。

倆夥計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來拋屍,沒想到中途出了這岔子,正暗呼倒霉,忽見張大願接手,鬆了口氣,立刻將人飛快地抬了回來,一邊不住奉承,一邊撒開了腿地往甄家船塢去。張大叫隨從跟上去處理事情,自己護送小娘子回了甄家。

此時已是子時,嘉芙問了聲門房,得知哥哥甄耀庭還沒回。

哥哥從前倒不是沒有過夜不歸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門了,何況前世的這夜,嘉芙記得他並沒出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裡,心中牽掛,加上心思重重,下半夜就沒怎麼睡著,第二天清早,早早起了身,剛梳妝完畢,換好出行的衣裳,就聽院子里傳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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