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提利昂(七)

他們抵達瓦蘭提斯時,西天泛紫,東邊則早成漆黑,星星出來了。這裡的星空跟維斯特洛一模一樣啊,提利昂·蘭尼斯特注意到。

若非被拴在馬鞍上捆得像只鵝,他本該為此感到一絲欣慰。他停止了徒勞的掙扎,因為繩子實在太緊。現在他放鬆身體,當自己是一塊死肉。留著力氣,他不斷告誡自己,卻不知留著力氣能做什麼。

瓦蘭提斯城會在入夜時準時關閉城門,現在北門的守衛們正很不耐煩地招呼著這最後一批趕著進城的人。他倆加入隊列,排在一輛裝滿酸橙和橘子的貨車後。守衛們揮揮火把放貨車進去,卻惡狠狠地盯著騎在戰馬上的大塊頭安達爾人,注意到了他的長劍與鎖甲。守衛隊長很快現身,騎士用瓦雷利亞語跟他交涉。有名守衛趁機摘下帶爪的拳套,摸了摸提利昂的腦袋。「我可是幸運之神哪,」侏儒告訴對方,「來吧,把繩子砍斷放我下來,朋友,包你下半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此話給俘虜他的人聽見了。「花言巧語還是留給聽得懂通用語的人吧,小惡魔。」這時瓦蘭提斯人揮手放行。

騎士催馬前進,穿過城門和厚實的城牆。「你聽得懂通用語,怎麼就不能考慮我的條件呢?就這麼急著用我的頭去換個領主噹噹?」

「依照血統,我本就是領主,而且那並非虛銜。」

「是啊,我親愛的老姐給你的只能是虛銜。」

「我可是聽說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噢,他們確實會一分不差地補償你……但也一分不多,大人。你能討取承諾,但其中決無半點感激,我很懷疑到時候你會不會滿意。」

「也許我只想要你罪有應得。要知道無論在諸神還是世人眼裡,弒親都是無可饒恕。」

「諸神不長眼,而世人只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

「我可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小惡魔。」騎士的語調中帶了几絲陰冷,「我也做過一些不名譽的事,令我的父親和家族蒙羞……但害死親爹?什麼樣的人才能幹出這種事?」

「你想知道嗎?先給我把十字弓,再把褲子脫掉,我就表演給你看。」樂意之至呢。

「你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

「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個大玩笑。你的、我的、所有人的生活都是這樣。」

進城後,他們騎過諸多公會大廳、市場和澡堂。這裡有好些寬闊的廣場,廣場中央的噴泉噴濺輕吟,人們坐在廣場中的石桌邊,一邊對弈席瓦斯棋、一邊啜飲玻璃長杯中的葡萄美酒。奴隸則在一旁打著裝飾華麗的燈籠,為主人驅散黑暗。鵝卵石道兩旁種植了棕櫚樹與雪松木,每個轉角處都有紀念雕像。侏儒注意到好些雕像沒有頭,但在紫色的暮靄中,沒有頭的它們依然威風凜凜。

戰馬沿河向南緩行,商店變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寒酸,道旁的樹逐漸成了一排被砍光的樹樁,很快馬蹄也不再踏著鵝卵石,而是踩上了惡魔草,接著是顏色像大便的鬆軟濕土。好幾條小支流在這裡注入洛恩河,當他們騎馬跨越河上的小橋時,木板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呻吟聲。曾經俯瞰河流的堡壘如今只剩破爛的城門,活像老頭子沒牙的嘴,越過護牆,看得到遊盪的山羊。

這就是古瓦蘭提斯,瓦雷利亞的大女兒。侏儒陷入沉思。這就是驕傲的瓦蘭提斯,洛恩河的女王和夏日之海的女主人。這就是血統最為久遠高貴、容貌最為英俊美麗的貴族老爺和夫人們的家園。可是在這兒,光屁股的小孩們尖叫著在巷子里亂竄,刺客們用手指勾住劍柄、徜徉在酒店門口,彎腰駝背滿臉刺青的奴隸們受主人差遣像蟑螂一樣四處奔波辦事。這就是強大的瓦蘭提斯,九大自由貿易城邦之首,人口之最。幾個世紀前的戰爭已讓該城人丁銳減,諸多城區逐漸荒涼了下去,回歸成水邊的沼澤地。這就是美麗的瓦蘭提斯,噴泉與鮮花之城。現在一半的噴泉沒了水,一半的池子乾涸、或成了死水潭。開花的藤蔓植物倒是佔領了城牆和走道上的每道裂縫,小樹也在廢棄的商店或沒了天花板的神殿牆上生了根。

還有這兒的味道,懸浮在潮濕炎熱的空氣里,如此濃烈熏人,又無所不在。不止有魚腥、花香和象糞的氣息,還混合了一些甜美的、一些粗獷的和一些腐朽衰敗的味兒。「這城市聞起來像個老妓女,」提利昂下了結論,「那種奶子下垂的爛貨,老愛在私處抹香水以掩蓋兩腿間的騷味。我可沒抱怨喲,妓女嘛,年輕的固然好聞,但年長的技巧比較豐富。」

「看來你這方面經驗倒比我多。」

「噢,這是當然啦。還記得你我相遇的妓院嗎,你該不會把那裡當聖堂了吧?那個在你大腿上扭來扭去的小女生,你是不是把她當成自己沒被開苞的老妹啊?」

這話讓騎士皺緊眉頭,「你那條毒舌給我消停會兒,否則休怪我拿它打結。」

提利昂咽下頂嘴的念頭。他上次嘲諷大個子騎士過了火,嘴唇到現在還腫得厲害。下手兇狠、毫無幽默感,真是莽夫一個。從賽荷魯鎮來此的路上,他已把騎士的脾氣摸了個透。現在他想到的是藏在靴子里、腳趾間的毒蘑菇。俘虜他的人很可悲地沒能把他搜查仔細。這是最後的解脫。無論如何,我不能讓瑟曦活捉。

他們繼續向南,繁華景象又慢慢呈現。這片城區里,被遺棄的建築少了許多,不穿衣服的小孩消失了,而門邊刺客們的打扮奢華了些。道旁的幾家旅館總算看起來有可以放心住進去、而不用擔心被抹脖子的樣子了。沿河邊路排列的鐵柱上掛著隨風搖晃的燈籠。隨著道路變寬,房子也越來越闊氣,有的甚至帶有宏偉的彩色玻璃圓頂。圓頂中燃起了火,在深沉暮色的映襯下,呈現出藍、紅、綠、紫等不同顏色。

縱使景緻開朗了,提利昂仍然覺得空氣中的味道不舒服。他知道洛恩河西岸是瓦蘭提斯港口的所在,無數水手、奴隸與商人會在那裡登陸,而各式酒館、旅店和妓院也正是為他們準備的;可如今他位於洛恩河東岸,這裡的外鄉人少之又少。我們在這裡不受歡迎,侏儒意識到。

見到第一隻大象時,提利昂看得目不轉睛。小時候,他在蘭尼斯港的百獸園裡見過大象,可那隻母象在他七歲那年就死了……況且眼前這頭灰色巨獸足有從前那隻的兩倍大。

他們很快又追上了一頭矮象,那象的皮膚白得像骨頭,拉著一輛華麗的車。「沒有牛的牛車還叫牛車嗎?」提利昂問騎士,但對方對他的俏皮話無動於衷。於是他回歸沉默,入迷地注視著前方的矮象搖擺屁股。

這樣的矮象在瓦蘭提斯城的大街小巷並不少見。等他們來到黑牆邊、長橋旁的擁擠街區時,已經見過了十幾頭矮象。灰色的大象也不少——它們寬闊的背上馱著堡樓。朦朧夜色中,糞車開始出沒,半裸身子的奴隸們鏟掉大象小象在路上遺留的各種熱氣騰騰的糞便,裝進車裡。糞車周圍總是緊跟著一群群蒼蠅,所以鏟糞奴隸臉上的刺青也是蒼蠅,以表示他們的職業。我親愛的老姐很適合來干這個,提利昂興緻勃勃地想,她那麼漂亮,在那對粉嘟嘟的臉蛋上文一把小鏟子、外加一堆蒼蠅就更可愛了。

這時,前進速度已慢如龜爬。河邊路上車水馬龍,幾乎所有人都在往南趕。騎士夾在隊伍里,猶如一根順河漂流的浮木。提利昂瞅了瞅旁邊的人潮,發現十個人中有九個是臉帶刺青的奴隸。「這麼多奴隸……他們上哪兒去啊?」

「紅袍僧們會在日落時分點燃夜火,至高牧師將發表演講。我是沒興趣聽,可要到達長橋必須經過紅神廟。」

又走過三個街區後,他們來到一個被火炬照亮的大廣場,瓦蘭提斯的紅神廟就位於此。七神救我,這廟子居然有三個貝勒大聖堂那麼大。它無論柱子、階梯、橋墩、橋樑、圓頂還是塔樓全都大得出奇,彷彿是從一塊天外巨石上鑿刻而成,整個光之王神殿看起來竟似伊耿高丘。神廟牆壁有上百道紅、黃、金和橙色線條,它們互相疊加,宛如日落時的層雲。神廟裡那些細長的高塔彎來拐去地升上天空,形狀好似結凍的火焰。火化石。神廟梯級邊燃起了巨大的夜火,至高牧師就站在火堆間發表演講。

此人就是本內羅。至高牧師站在一根紅石柱上,一道細細的石橋將柱子和一座高台相連,地位較低的祭司和侍僧站在高台那邊。侍僧們穿淡黃或明橙色袍子,而正式的男女祭司都穿紅袍。

大廣場里人站得密密匝匝,幾乎擠不動。信徒們大都在袖子上別了塊紅布或圍著紅布頭巾,每雙眼睛都望向至高牧師——只有他倆急著離開。「讓路,」騎士一邊驅馬前進,一邊咆哮,「快讓開!」瓦蘭提斯人憤憤不平地勉強讓開,嘴裡嘀嘀咕咕。

本內羅的高音令人印象深刻。他又高又瘦,五官輪廓突出,皮膚白得像奶。他的臉頰、下巴和光頭上文滿了火焰刺青,火焰包裹了他無唇的嘴,這張明紅色面具里只露出一雙眼睛。「這不是奴隸刺青嗎?」提利昂問。

騎士點頭。「紅神廟把小孩買來,訓練成祭司,或是神廟專屬的妓女和戰士。你看,」他指著階梯上一列穿華麗盔甲、披橙色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