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時光越是美好,為得到它所付出的代價越大,它消逝得也越快。
我們在賓館度過了平安夜。秋葉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美麗可愛,還帶了幾分妖艷。我們赤裸著相擁、做愛,互相凝視,說了許多回想起來令人臉紅的情話。興緻一旦高漲起來,我們又繼續做愛。這個夜晚用來睡覺實在太可惜了。她躺在我的臂彎里,我則努力保持清醒。
「你要是困了就睡吧。」我說道,但心裡完全不這麼想。
「沒關係。」秋葉說道。可幾分鐘後她就睡著了。我看了一眼電子錶,時間已過凌晨兩點。
我嗅著秋葉頭髮的香味閉上了眼睛,一面回味這如同夢境般的夜晚,一面在大腦的某個角落裡思考。按照編好的故事,明天我應該在大阪的葬禮現場負責接待,因此申請了一天帶薪休假。接待完畢後,我就得回家了。回我自己的家。
家裡有家人在等我,是一個女人和她給我生的孩子,但那女人不是秋葉。那裡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那對母女對於我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她們的平安夜是怎麼度過的呢?一想到這裡,我就不禁心痛起來。只要不跟秋葉分手,我就無法從這種痛苦中解脫。既然得到了和秋葉在一起的幸福時光,我就必須付出代價。
慾望、迷茫、膽怯、勇氣……各種各樣的想法和情感在我內心深處流過。我的大腦就像高速公路的中轉站,當那些想法和情感在那裡剪不斷理還亂時,睡意終於襲來。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秋葉已不在旁邊。我以為她在淋浴,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我覺得有些奇怪,起身拉開窗帘。聖誕節清晨的東京一如既往的灰濛濛一片,完全想像不到昨晚那輝煌的夜景就出自這裡。
桌上放著一張便條,上面是秋葉的字跡:「早上好,睡得好嗎?我還要上班,先走了。謝謝你的款待,我非常開心。」
我拿著便條環顧室內,秋葉的手袋不見了,衣櫃里也只剩下我的外套。
檢查手機時,我看到了新谷發來的簡訊:「穿上喪服去彈子機店,在那裡讓喪服多沾煙味。別忘了把領帶弄皺。記得穿喪服回家。最後,把昨晚的幸福回憶統統封存起來。」
這條簡訊讓我感慨萬千。這些都是我未曾想過的細節。
按照新谷的話,我穿起喪服,在賓館結賬後就去了位於新橋的一家彈子機店。已有十年沒打過彈子機了,我盡量選擇滿是煙味的地方坐下,漫不經心地玩著。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來到有樂町,看了場本想和秋葉一起看的電影。那是一部愛情喜劇,內容卻很無聊,而且四周全是出雙入對的情侶,讓我很不舒服。
之後,我步行到東京站買了盒壽司。不到五點,我就坐上了回家的計程車。
打開家門時,我心中掠過一抹不祥的預感。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滿懷各種各樣的不安,諸如,我和秋葉的事是不是被有美子發現了?要是被發現了該怎麼辦?就算沒被發現,我是否有過重大的疏忽?
在門口換鞋時,有美子從裡屋出來了。我無法直視她,就連確認她的表情都讓我覺得害怕。這就是婚外情必須付出的代價。
「回來得真早。我還以為你晚上才能回來呢。」
有美子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沒什麼區別。我總算敢抬起頭看她了。
「他們邀我一起去喝酒,但我沒去。實在太累了。」
「辛苦了。趕快去換衣服吧,滿身都是煙味。」
「沒辦法啊,旁邊的人一根接一根抽個沒完。」
「那種場合肯定會抽煙啊。」
「園美呢?」
「睡了。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現在肯定累了。不過也該叫醒她了。」
「這個是給你的。我在車上沒怎麼吃飯,餓壞了。」
看見壽司,有美子笑了。「我去給你泡茶。」
她的笑容把我的心鎖解開了。
我走進卧室,看見地上有個紙袋很眼熟,應該是裝蛋殼聖誕老人的紙袋。幼兒園的聖誕活動看來順利結束了。
我換了衣服走進客廳。剛睡醒的園美正坐在沙發上發獃。但一看到我,她就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爸爸,你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我走過去坐到園美旁邊。
我一面逗女兒玩一面等著妻子泡茶。真是幸福安穩的家庭時光。我明白自己不能失去這個家庭,但又感受到與昨夜不同的心痛。昨晚我因背叛妻子而痛苦,現在則因想起了秋葉而難過。
我又想起她留在賓館桌上的便條。她明白我今天應該儘早回家。
我迫切地感覺到,這樣的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被新谷叫了出來。其實我也正打算聯繫他,向他道謝。
知道事情萬無一失後,新谷長出了一口氣,喝了口啤酒。「那我就放心了。不過下不為例,這種像是演雜耍的手段只能用一次。」
「你幫我大忙了。」
我把秋葉留下便條一事告訴了新谷,還說秋葉大概是替我著想,才悄無聲息地先回去了。
「也許吧。」新谷說道,「但我告訴你,那不僅是為了讓你輕鬆一些。她主要是不想讓你再撒謊了。」
「那不是一回事嗎?」
「完全不是。她為什麼不想再讓你撒謊?因為你那笨拙的謊話肯定會很快露餡的。要是你們兩個的關係被你老婆發現,她也無法置身事外。她既不想破壞和你的關係,又不想被你老婆斥責,就留了張便條先走了。她是你的共犯,你好好體諒體諒她的心情吧。」
新谷的話很有說服力,但我不喜歡「共犯」這個詞。
「就算這樣,她還是忍了很多事吧?」我小心翼翼地說。
「那是理所當然的。」新谷厲聲說道,「你要讓我說多少遍才懂?你們是婚外情,當然要忍耐。例如年末和新年無法和你在一起,她還要在煩躁中想像你和老婆孩子其樂融融的畫面。這才是第三者該有的樣子。要是無法忍受,她可以不做啊。你不必擔心這些事,擔心也沒用。」
新谷的每句話都無懈可擊。要是我們兩人處境顛倒,我一定也會說同樣的話。
確認了四周的情況後,新谷小聲對我說:「以前我也說過,你可千萬別想和有美子離婚啊。」
我舔了舔嘴唇。新谷焦急地敲了一下桌子。
「渡部,你是一時鬼迷心竅了。你好好回想一下和有美子戀愛的時光。那時你很喜歡她吧?你不是覺得非她莫屬才跟她結婚的嗎?同理,你現在痴迷的這個女人也沒什麼特別的。所謂的非她莫屬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世上根本沒有姻緣的紅線。」
「紅線?」
「不是經常有人這麼說嗎?真正有緣的人會被命運的紅線牽到一起。你不正是這麼想的嗎?你覺得結婚結錯了,現在碰到的這個女人才是你的有緣人。」
我默不作聲。
新谷無奈地咂了咂嘴。「我來告訴你真相吧。所謂姻緣的紅線是要兩個人共同編織的。只有在兩人牽手走到最後,其中一方死去時,這條紅線才算完成,他們才算是真正被牽到一起了。」
新谷向來很現實,卻罕見地說出了這樣浪漫的話。看到我吃驚地盯著他,新谷不知從我的表情中讀出了什麼,重重地點了點頭。
「現在你明白了吧?一切都是結果至上的。無論對方是誰都差不多。有美子不是做得很好嗎?你知足吧。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和有美子一起編那條姻緣的紅線,只有這樣才不會後悔。」
新谷這番話魄力十足,完全沒留給我辯解的餘地,而且我也無法辯解。他認為離婚是不好的,這是社會共識。
不過告別了新谷,我最先考慮的是秋葉會如何度過新年。
我一面走一面看簡訊,其中有秋葉發來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從明天開始休假,去溫哥華旅遊,一月四日回來。我有朋友在那裡。祝你新年快樂。秋葉。」
我愣愣地站了一會兒。
我根本不必擔心新年。她借著出國旅遊優雅地解決了這個難題,但我高興不起來。我並非大大咧咧的人。
我邊合上手機邊邁開步子,心情複雜。秋葉的確幫了我大忙。她去了聯繫不上的國外,我就不用因為她的事煩惱了,也不會因過年時把她丟下而產生負罪感。
但這樣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