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一 林徽因詩歌選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裡弦子的生動。

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

忒凄涼

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

太薄弱

是人們的美麗的想像。

除非在夢裡有這麼一天,

你和我

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但抱緊那傷心的標誌,

去觸遇沒著落的悵惘;

在黃昏,夜半,躡著腳走,

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

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

這些個淚點裡的情緒。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經在這世界裡活過。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著晴空里

白雲,又像是一流冷澗,澄清

許我循著林岸窮究你的泉源:

我卻仍然懷抱著百般的疑心

對你的每一個映影!

你展開像個千瓣的花朵!

鮮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溫存襲人的花氣,伴著晚涼:

我說花兒,這正是春的捉弄人,

來偷取人們的痴情!

你又學葉葉的書篇隨風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個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著我,不斷的在說話:

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

永遠守住我的魂靈。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

細弱的桅杆常在風濤里搖。

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後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裡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讚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雲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著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

她不曾遺忘一絲毫髮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恆是人們造的慌,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迴,

誰又大膽的愛過這偉大的變換?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

照不見前後崎嶇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著人海的浪濤

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

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

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

宛轉它飄隨命運的波涌

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

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

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

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迴音!


這是秋天,秋天,

風還該是溫軟;

太陽仍笑著那微笑,

閃著金銀,誇耀

他實在無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這裡那裡,在這秋天,

斑彩錯置到各處

山野,和枝葉中間,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華貴的失散,

繽紛降落到地面上。

這時候心得象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閃動,

浮出珠沫,濺開

山石的喉嗓唱。

這時候滿腔的熱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愛的是那不經意

不經意的凌亂!

但是秋天,這秋天,

他撐著夢一般的喜筵,

不為的是你的歡欣:

他撒開手,一掬瓔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變,

還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歸根兒蒂結住

在這人生的中心!

一陣蕭蕭的風,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搖著梧桐樹哭。——

起始你懷疑著:

荷葉還沒有殘敗;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間;

夏夜的細語,夾著蟲鳴,

還信得過仍然偎著

耳朵旁溫甜;

但是梧桐葉帶來桂花香,

已打到燈盞的光前。

一切都兩樣了,他閃一閃說,

只要一夜的風,一夜的幻變。

冷霧迷住我的兩眼,

在這樣的深秋里,

你又同誰爭?現實的背面

是不是現實,荒誕的,

果屬不可信的虛妄?

疑問抵不住簡單的殘酷,

再別要憫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認清

造物更是摧毀的工匠。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聽過的鳥啼;

同看過的花好,信仰

該在過往的中間安睡。……

秋天的驕傲是果實,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

交出受過光熱的每一層顏色;

點點瀝盡你最難堪的酸愴。

這時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喚;

更用不著閉上眼祈禱;

(向著將來的將來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靜里,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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