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你是人間四月天 四 沐浴戰火

這個春季,我翻讀了林徽因的詩,在晨曉迷濛的煙雨里,在午後和暖的陽光下,在新月纖柔的夜色中。這個美好的女子用她輕靈的文字,教會我們做夢,教會我們記住花的香、葉的綠,以及生活的希望。

我終於相信,林徽因是那種走在擁擠的人流中,讓我們可以準確無誤喊得出她名字的女子;是那個與之擦肩,必定讓人頻頻回首的女子;是那個走過春秋歲月,依舊可以素樸清淡的日子。

如水的歲月,如水的光陰,原本該柔軟多情,而它卻偏生是一把鋒利的尖刀,削去我們的容顏,削去我們的青春,削去我們僅存的一點夢想,只留下殘缺零碎的記憶。這散亂無章的記憶,還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嗎?我總以為,追溯一個人的前塵過往悲傷會多於喜悅,因為我們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匆匆將別人的一生看盡。從一個曼妙多情的少女,到一個看過世態萬千的老婦人,這其間,該嘗歷多少五味雜陳的煙火。人只有老去的時候才會深嘆,許多事還來不及做完,許多緣分還沒有好好珍惜。

不知是誰說過,人生要起伏有致才能平安,太過順暢反而不得久長。信了這句話,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就從容淡定了許多。下雨的日子未必都是感傷,可以煮一壺閑茶,品味人生。月缺之時也未必只是惆悵,亦可以倚窗靜坐,溫柔地懷念遠方的故人。讀林徽因,心情不會有太多的起落,她是一個和美的女子,不捨得讓人輕易為她落一滴眼淚。

也曾和至愛的人生離死別過,也曾落下一身病骨,也曾奔忙於滾滾的紅塵陌上,可林徽因始終不肯向歲月低頭,她的詩中從來不現消極悲觀的愁腸。無論在凋零的秋季,還是在荒蕪的寒冬,我們都可以聞到那抹清新的綠意。她不是結著丁香愁怨的姑娘,不是徜徉在往事里獨自惆悵的女子,她懂得生活的真實,懂得悲歡離合才是真味人生。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

不是要聽異樣的鳥鳴,

停在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

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裡的花,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風吹動,

轉過白雲,小小一角高樓。

鐘聲已在腳下,

松同松並立著等候,

山野已然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裡,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在雲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

流水已經漸漸的清寒,

載著落葉穿過空的石橋,

白欄杆,

叫人不忍再看,

紅葉去年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抬頭,這是高處,心捲起

隨著那白雲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裡駐腳,去,

相信千里外還有霞光,像希望,

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

空的凄惻,

空的纏綿,

也該放多一點勇敢,

不怕連牽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

再看紅葉每年,

山重複的流血,山林,

石頭的心胸從不倚借夢支撐,

夜夜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

呼喚瓜果風霜中完成,

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變墳台!

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

風同雲,水同水藻全叫住我,

說夢在背後;

蝴蝶鞦韆理想的山坳同這當前現實的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掛出樹尖,

愈得相信夢,

夢裡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秋風中旋轉,

心仍叫喊理想的愛和美,

同白雲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

同花,同香,

乃至同秋蟲石隙中悲鳴,

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遊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實的熱情另塗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

心再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後,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

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

曾經參差那亭子石路前,

淺碧波光老樹榦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顏色更鮮艷!

記得那一片黃金天,

珊瑚般玲瓏葉子秋風裡掛,

即使自己感覺內心流血,

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後面是什麼?

賭博時,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己,不能停!

雖然山中一萬種顏色,

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抱著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我發誓地,指著西山,

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幾天,

如果明年你同紅葉

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

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

一縷抑鬱熱情的象徵,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這個女子彷彿從沒有忘記過尋夢。她的夢不是縹緲在雲端,虛幻迷離得讓人無法把握,她的夢只是人間草木,是一花一葉,是鮮艷的生命,是生存的力量,亦是人生的信念。所以讀林徽因的詩,無需過於深入,那縷清風就可以撣去你積壓已久的塵埃,使你忘記歲月帶來的疲累。

也許林徽因亦是依靠這些靈動的文字來消解疲乏,來忘記疼痛。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暗傷,這個傷口不輕易對人顯露,而自己也不敢輕易碰觸。總希望掩藏在最深的角落,讓歲月的青苔覆蓋,不見陽光,不經雨露,以為這樣,有一天傷口會隨著時光淡去。也許真的如此,時間是世上最好的良藥,它可以治癒你的傷口,讓曾經刻骨的愛戀也變得模糊不清。

忘記最好的辦法是讓自己忙碌,忙到沒有時間去回憶過往。但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一旦閑散下來,那些無邊的思緒會如潮水般湧出,泛濫成災的記憶傷得人措手不及。所以人生應該以緩慢的姿態行走,如此心境,就沒有大起大落,也無大悲大喜。

想來林徽因這樣聰慧的女子早已悟懂這些,所以無論遭遇什麼,她都可以從容以對,徐志摩的死幾乎帶走了她內心對美好情懷的所有夢想。以為思緒會枯竭,以為情懷會更改,可她沒有沉陷於悲傷,已然拾起筆,寫下靈動的篇章。她是這樣的女子,任何時候都深知自己所要是怎樣的生活。每當她走至人生岔路口,她可以很清楚分辨出自己要走的路,或轉彎,或前行,都那樣從容不迫。

一九三七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應顧祝同邀請,到西安做小雁塔的維修計畫,同時還到西安、長安、臨潼、戶縣、耀縣等處作古建築考察。之後,林徽因又同梁思成、莫宗江、紀玉堂赴五台山考察古建築。

林徽因意外地發現榆次宋代的雨花宮及唐代佛光寺的建築年代。這年七月,盧溝橋事變,林徽因等一行人匆匆返回北平。

八月,林徽因一家從天津乘船去煙台,又從濟南乘火車經徐州、鄭州、武漢南下。九月中旬抵長沙。十一月下旬,日機轟炸長沙,林徽因一家險些喪生。這一次的災難讓林徽因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貴,在硝煙戰火面前,任何力量都那麼薄弱不堪一擊,此刻你看到的人還在那鏗鏘有力地談救國,轉瞬就可能化為灰燼。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看著身邊的人瀕臨死去,而你卻沒有絲毫的辦法來救贖他。見慣了生離死別,依舊無法做到淡定自若。世間草木都有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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