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發後過了不到一小時,伯朗駕駛的車從主幹道路進入了岔路。坡道頗多的住宅區里,不時會看到堪稱豪宅的民居。

伯朗一邊放慢速度一邊仰望著建築物,不安在他的心頭湧起,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棟樓。在他的記憶里,它更大,並且閃耀著白光,然後正面大門的上方掛著「矢神綜合醫院」的招牌。

「好久沒來了。」伯朗一邊駛向停車場一邊說,「上次來這家醫院大概還是初中的時候。」

當時是去注射流感疫苗,但那個冬天,伯朗還是得了流感。從那以後,他就不再相信流感疫苗了。

停車場很空。他停了車,走向大門。

穿過自動門,進入大堂。一排一排的鋼管椅上,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坐著。這又和伯朗記憶中的不一樣。雖然他也沒來過很多次,但印象中這裡總是擠滿了患者。

「對患者來說,等待時間少算是好事吧。」楓在一旁說。她其實是想說這裡很冷清吧。

伯朗環視周圍,這裡應該有個綜合窗口,但找不到。無奈他只能走向前台。那裡有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正一本正經地處理工作。

「不好意思。」伯朗叫她,「請問綜合窗口在哪裡?」

中年女人抬起臉,鏡片閃了一下。

「啊?什麼?」她生硬地問。

「我們在找綜合窗口……」

「啊!」中年女人無趣地點了點頭,「那個啊,已經沒了。您是要探望病人嗎?」

「是的,矢神康治先生……」

聽到伯朗的話,女人的眼鏡似乎又閃了一下光。

「哦、哦……」她詭異地應和道。

「請到六樓去問護士值班室。」她說著目光又轉向伯朗的身後,似乎正在打量楓。

「謝謝。」伯朗說完離開了。

「感覺真不好。」楓邊走邊說。

「同感。我們明明是來探望院長的,怎麼回事啊?」

然後,在六樓的護士值班室里,他們再一次體驗到了這異樣的感覺。當被問到康治的房間時,年輕的護士一邊回答「矢神先生的房間是六○五室」,一邊用摻雜著好奇與困惑的眼神看著他們。

伯朗莫名其妙地往病房走去,六○五室在走廊的盡頭。

他敲了敲門,立刻就聽到「來了」的應答聲。雖然聲音很低沉,卻是一個女人的。

很快,門就從裡面被打開,出現了一個嬌小的披著紫色開襟毛衣的婦人,頭髮已然雪白,臉上也刻著與其年齡相符的皺紋,但筆挺的背脊卻透著力量。那是康治的妹妹——波惠。

波惠抬頭看了看伯朗,挑起一側的眉毛:「好久不見了。」

「久疏問候。」伯朗低下頭。

「上一次見是什麼時候?」

「媽媽的七年忌。」

「啊。」波惠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了。」

「當時承蒙您關照了。」

「我可什麼都沒做。」波惠的目光掃向楓,又再次轉向伯朗,「昨天順子女士聯絡過我,坦白地說,聽說你要來探病,我吃了一驚。我以為你已經是跟矢神家斷絕關係的人了。你記得你在禎子女士的七年忌時說過什麼嗎?」

「當然,今天我是代表手島家來的——我是這麼說的。」

「所以哥哥因病倒下的時候也沒有聯繫過你,哥哥也說不用通知你。」

「對於沒有聯繫我這件事,我沒有不滿。我確實猶豫過是不是該來探病,但是因為她拜託我一起來……」伯朗說著轉過身,「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明人的妻子。」

「我叫楓,請多指教。這個,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大家一起品嘗。」楓正正經經地打著招呼,遞過拎在手裡的紙袋。

波惠盯著楓看,卻連客套的笑容都沒有,然後輕輕嘆了口氣:「請進。」她沒有伸手去拿紙袋,而是迅速地轉過身。

「打擾了。」伯朗說著和楓一起跟在波惠身後。

進屋後先看到的是洗碗池和衣櫥。波惠打開裡面的拉門,赫然躍入眼帘的是一台很大的液晶電視,病床就在電視機前方,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擺放著桌椅。

波惠靠近病床,神情冷淡地看著被子上面。

「哥哥。」她小聲喚道,然後對著伯朗他們搖頭,「還在睡。」

伯朗躊躇著邁出腳步,然後看到了睡在病床上的康治的臉,灰色的皮膚,消瘦得幾乎像是個陌生人,但那很有特點的鷹鉤鼻的確是屬於康治的。

康治的身體上除了打點滴的軟管以外,還連著各種東西,顯示心跳數的裝置就在一旁。

康治神色安詳地閉著眼,可以聽到他有規律的呼吸聲。

「他會醒嗎?」伯朗問波惠。

「偶爾會,不過很快就會睡著。能連續醒著的時間,最多也就三十分鐘吧。」波惠拉過桌子旁的椅子坐下,「你們也坐吧,哥哥一時半會兒不會醒。」

「是。」楓在伯朗應答之前出聲,她拉過椅子坐在了波惠的對面,「這個,放在哪裡好呢?」坐下後,她又從拎著的紙袋裡取出四方形的包裝盒。

「上面寫著『虎屋』呢,莫非是……」

「當然是羊羹。」

楓精神抖擻地回答,相對地,波惠卻有些掃興地板起了臉。

「就算對方是老人,也不能隨便判斷就愛吃甜的,畢竟還有為了健康而控制糖分攝入的老人。」

「啊,對不起。」楓想把包裝盒塞回去。

「沒事,放著吧,總有人會吃的。」波惠不客氣地說教了一通,又看著楓的臉問,「明人什麼時候回國?再怎麼說要忙工作,父親病危都不回來算是怎麼回事?」

「啊,對不起,現在正在開拓新業務,所以怎麼都沒法離開西雅圖,所以您就把我當成明人君,有任何事都請吩咐我。」

「哼……」波惠輕蔑地哼了一聲。

「明人也真是的,什麼聯繫都沒有就突然把媳婦送過來,虧他做得出這種事,看來他是很討厭我們啊。」

「不是討厭,說到底就是工作很……」

波惠擺擺手打斷了楓的話,又問:「你們什麼時候結的婚?」

「去年年末。」

「入籍了沒?」

「還沒。」

「還沒嗎?」伯朗坐著問,「第一次聽說。」

「因為你沒問。」

「但一般說結婚,就等於是入籍了吧。」

「在日本是。但我們是在美國辦的婚禮,和入籍無關。」

「話是這麼說,但這裡是日本。」波惠的語氣平和,「如果沒有入籍,就會有人不承認你是正式的妻子。」

「明人君說到這裡以後就立刻辦手續。」

「那樣就好了。現在爭端就已經夠多了,要是獨生子再有個沒登記的妻子,事情就更麻煩了。」

伯朗不由得對她說了半截的話有了反應:「爭端是指……」

波惠眼神銳利地瞪向他:「你不是和矢神家斷絕關係了嗎?」

「是的。不好意思,是我這個外人多嘴了。」伯朗撓了撓腦袋,把視線轉向病床,「不過既然我是來探病的,那麼問一下患者的狀況還是可以的吧?他現在是什麼情況?」

「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睡睡醒醒的情況,也沒有做什麼積極治療,差不多就是靜靜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主治醫生也說他隨時都有可能斷氣。」波惠淡淡地說道。

「照料他的人是……」伯朗用手心對著波惠,話到嘴邊卻停了。

波惠呵呵苦笑。

「你就從來沒叫過我一聲『姑媽』,所以現在都在煩惱不知道該怎麼叫我,沒錯吧?」

正如波惠說的那樣,伯朗縮了縮脖子。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們都已經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叫我名字也無妨。難道說,你忘了我的名字?」

「怎麼會?!」伯朗說著清了清嗓子,感到自己的臉發僵。

「照顧他的人就只有波惠女士一個嗎?」伯朗開口問。

「是的。」她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哥哥身體好的時候,有的人明明受了他百般照顧,最近卻連探病都不來,薄情寡義的東西。」

伯朗不知道該怎麼作答,只是附和道:「是這樣嗎?」

正當三人都陷入沉默時,從病床上傳來輕微的衣服摩擦聲。波惠伸長脖子看過去,然後起身說:「他好像醒了。」

伯朗也起身走近病床。楓也走到一旁。

「哥哥,能聽到嗎?伯朗先生來探望你了,是伯朗先生噢,知道是誰嗎?」波惠提高了說話的音調,湊在康治的耳邊呼喚。

康治微微地睜開了眼瞼,頭略微動了一下。雖然他看起來幾乎沒有表情,但那雙眼確實像是在捕捉伯朗的身影。

然後他的嘴唇動了,雖然沒有聲音,但從口型可以看出他是在說「伯朗君」。

「久疏問候。」伯朗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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