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償 第五節

轉眼夏天過去,栗林依然在拚命練習。彈出的《小步舞曲》還有生澀之感,但已經越來越周正了。

「能達到現在這個水平,全靠老師悉心指導,我真的很感謝。」一天晚上上完課後,栗林感慨地說。

「這都是栗林先生您努力的成果。老實說,我都沒想到您能進步得這麼快。」實穗這番話倒不是客套。

「謝謝。」栗林低頭道謝,「實際上演奏會的服裝已經定下來了。」

「服裝?」

「是租來的。有套無尾晚禮服尺寸很合適,我就預約了。不知穿起來是否得體,但那麼隆重的舞台,總得穿得正式一些。」栗林說得興高采烈,忽然發現實穗目瞪口呆的表情,轉而不安地問,「這樣會不會很另類?」

實穗連忙搖手。「怎麼會?一點都不另類,我想效果一定好得很。」

「是嗎?還是有點難為情。」栗林抓抓腦袋。

「對了,您太太和女兒去不去看演奏會?」

栗林開朗的笑容登時轉為苦笑,搖了搖頭。「算了。雖然很希望她們來看,不願意的話也沒法強求。再說,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事。」

「我記得您說過,是為了補償一個人。」

「是的,是為了補償。」他緩慢而用力地點頭,彷彿在向自己確認。

「您要補償的那個人會來看演奏會嗎?」

「你說他?會,當然會來。他要不來就沒意義了。」說完,他再度點頭。

十月九日這天,天空烏雲密布,似乎隨時都可能下雨。或許正因如此,前來欣賞演奏會的觀眾比往年要多。以往都只有母親來,但這天很多家庭中的父親也跟著來了,大概是為了防萬一下雨,特意叫上父親開車過來。

橋本也是這樣。以前他從沒露過面,今天卻難得地來到禮堂,不停地給休息室里的女兒打氣。「你聽好,不要緊張,只要正常發揮實力就可以了,不用想著一定要比平時彈得好。」

女兒卻已習慣這種場合,聽到父親的嘮叨,只漫不經心地答了句:「我知道啦。好了好了,爸爸你快回座位。」

橋本出門時,栗林剛好進去。錯身而過的瞬間,橋本似乎沒認出他,但踏上走廊後,橋本忽然回過頭,雙目圓睜。

「栗、栗林科長,您怎麼會在這裡?還有、還有……」他唾沫橫飛地問,「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

栗林一臉尷尬:「哎呀,這有很多原因。」

「很多原因?」

「待會兒您就知道了。」旁邊的實穗趕緊幫他解圍,「請您回到座位,仔細看看節目單,保證能找到答案。」

「咦,節目單?我放在哪裡了?」橋本摸索著西裝口袋,總算離開了。

實穗轉臉望向栗林。「終於等到這一刻了,您多加油!」

「我快緊張死了,哈哈哈。總覺得會以慘敗收場。」

「沒問題的,您都那麼刻苦練習了。」

「托你的吉言啰。」

正說到這裡,休息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滿頭白髮、戴著金框眼鏡的瘦削男子探頭進來,問道:「請問栗林先生在……」

「真鍋教授!」栗林叫了起來。

「呵,你好。」來人眯起眼睛。

「失陪一下。」栗林對實穗說道,隨即走出休息室。

實穗站在門邊偷瞄外面,只見栗林和真鍋在走廊上交談。真鍋笑容滿面,栗林則頻頻鞠躬道謝。

不久,演奏會開始了。按照慣例,由初學鋼琴的小朋友率先演出,栗林排在第四個出場。

實穗來到觀眾席,看到真鍋坐在最邊上的座位。她一面向其他家長問好,一面徑直走過去。在真鍋旁邊坐下時,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

實穗向他介紹自己是栗林的鋼琴老師。真鍋聽後,表情變得柔和起來。

「啊,原來是你。一定很辛苦吧?」

「恕我冒昧,不知您和栗林先生是什麼關係?」實穗直截了當地問道。

真鍋略一思索,反問:「他對你提過我嗎?」

「沒有,從沒提起。不過,」實穗說,「他曾經說,他有個必須要補償的人,那個人今天沒來,所以我想也許就是你。」

真鍋眨了好幾下眼睛,答道:「不,不是我。」他才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印著「綜合醫科大學第九研究室教授真鍋浩三」的字樣。

「我主要研究腦生理學。」他說。

「腦……」實穗想起由香以前說過的事,「栗林先生患有腦部疾病嗎?」

「沒有沒有,沒那回事。他不是生病,只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不同?」

「反正他也說過,以後會把原委告訴你,那由我來說也無妨。實際上,他是分離腦患者。這樣講你可能聽不懂,那麼,你知道人類的腦部分左腦和右腦吧?」

「知道。」

「左腦和右腦在正常情況下是通過神經纖維束連接在一起,也就是胼胝體。」

「胼胝體……」

「栗林先生讀小學時,接受了胼胝體切除手術。因為他患有某種先天性重病,而切斷胼胝體療效顯著。」

「這樣不要緊嗎?我是說……把左腦和右腦分開。」

「類似病例有很多,大部分患者都能正常生活,他之前也過得很好,沒有任何問題。」

「之前?」

「他最近偶然看到一本書,裡面介紹的是針對接受胼胝體切斷術者的各種實驗結果,其中主要引用了學者斯佩里 的學術報告,因為佩里斯就是憑藉這項研究榮獲諾貝爾獎。」

實穗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只能默默點頭。

「這本書里提到的一項實驗結果令栗林先生大吃一驚,那就是接受胼胝體切斷術的人,左腦和右腦分別存在獨立的意識。」

「什麼……」實穗驚得一震,「怎麼可能!」

「從實驗結果來分析,這是唯一的結論。通常藉由語言、文字表現出的意識,實際上只是左腦的意識,右腦自有右腦的意識。」

「太難以置信了!要是這個樣子,怎麼還能過正常的生活?」

「一般人的身體是由一個意識來掌控,但對於分離腦患者,你不妨理解成兩個大腦組成團隊共同完成這項工作,而且這種合作極為出色。」

「可這兩種意識不會爭吵嗎?」

「不至於到爭吵的程度,但分歧多少總是有的。以某個男性患者為例,一天他必須在早上七點起床,但時間到了他仍在呼呼大睡,這時有人拍打他的臉,他睜眼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左手。掌管左手活動的是右腦,也就是說,左腦還在熟睡,右腦卻已起來了,因怕他遲到,就向他發出警告。」

「……難以置信!」

「同樣的事例發生過好幾宗,於是有學者想到,可以設法單獨與右腦接觸。但這種接觸不能使用語言,因為語言主要屬於左腦的領域。為此採用的是類似聯想遊戲的方法,把提問的回答也由左手來完成。這種方法大獲成功,此前一直籠罩著神秘面紗的右腦意識終於可以了解了,雖然只是冰山一角。」

真鍋的說明通俗易懂,但實穗實在不相信現實中會有這樣的事,只是獃獃地望著他那說個不停的嘴巴。

「栗林先生讀過這本書後,得知自己的右腦很可能具有獨立的意識,為此坐立不安。不,準確來說,應該是栗林先生的左腦坐立不安。他想和這本書的作者見一面,隨後就上門找我了,因為我就是作者」。

「然後呢?」

「栗林先生向我表示,他很想和自己的右腦接觸,尤其想知道右腦對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的看法。我回答目前還無法詢問如此複雜的問題。他又說,那麼,他想知道右腦希望從事的職業。對他這種一心撲在工作上的人來說,人生的選擇想必也就等同於職業的選擇。」

「這個問題有辦法了解嗎?」

「有。」真鍋點頭,「過去有過若干次先例,方法也己掌握,實施起來難度並不大。結果我知道了栗林先生的另一個自己嚮往的職業。」

「難道是……」實穗望向舞台。一個小學二年級男孩剛順利彈完練習曲。

「沒錯。」真鍋平靜地說道,「正如你猜想的,栗林先生的右腦希望成為鋼琴家。」

「果然……」

「得知這個答案時,栗林先生灰心喪氣的樣子連我看了都很同情。因此深感失望。但事實不是那樣。聽說他將參加這次演奏會時,我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他是在深深責怪自己一直以來完全無視右腦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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