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償 第四節

演出的曲目定為巴赫的《小步舞曲》。實穗認為這首曲子可能連栗林也有印象,而且就算成年人在舞台上彈奏,也不至於顯得太怪異。

問題在於時間。

三個月能不能彈得上來,實在很難說。

栗林銳意苦練,認真的程度比以前更勝一籌,敲擊琴鍵時的表情用狂熱來形容也毫不誇張。受他的感染,實穗也著意強化指導力度。

一天,實穗像往常一樣來到栗林家,很難得地碰到他太太來應門。自從首次登門拜訪之後,實穗一直沒再見到她。

「我老公公司里出了點麻煩,他剛趕過去了,今天的課程只能取消。讓你白跑一趟,真對不起。」栗林太太雖這麼說,表情卻看不出絲毫歉意。

「是嗎?這也是難免的事,那我下次再來。」

實穗道聲「告辭了」,正要轉身離去,栗林太太卻叫住了她。

「啊,等一下。」她說,「我有點事想跟你說,你現在有空嗎?」

「有的。」實穗點點頭,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

兩人在一樓的和室相對而坐,栗林太太起先有些躊躇,接著下定決心般開口了。

「我聽老公說,他要參加鋼琴演奏會,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實穗答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就知道。」栗林太太皺起眉頭,撇了撇嘴,然後望向實穗,「你可不可以幫忙勸勸他,別去參加那種演奏會?」

實穗吃驚地瞪著她:「為什麼不能去呢?」

「那多不像話啊。」

「不像話?這確實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氣,但也不至於……」

實穗還沒說完,栗林太太就開始搖頭。

「你一點都不了解情況。他呀,已經成為附近的笑柄,鄰居都譏笑說,聽到你家的鋼琴聲時,還以為是女兒在學琴,原來是老公啊。我去買東西,路上都被人說,你老公的愛好還挺高雅嘛。」

「我覺得這話聽起來不像是挖苦啊。」

「是挖苦,絕對是挖苦。都這把年紀了還學鋼琴……而且還去參加演奏會……要是被鄰里知道了,還不得笑掉大牙!」

「就算有人嘲笑又有什麼關係?您先生有權享受自己的愛好。」

「要說愛好,他盡可以去下點圍棋、將棋什麼的啊!」栗林太太擰起眉頭。

實穗嘆了口氣,覺得再說什麼都是徒勞。

「恕我不能滿足太太的意願,我會一如既往地支持栗林先生。」說完,她不再理會綳著臉的栗林太太,徑直離開房間。剛拉開拉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說道:「栗林先生把參加演奏會的事告訴您,想必是希望您和令愛能去觀看吧?」

栗林太太一臉愕然,隨即搖頭。「怎麼可能……」

「不會錯的,一定是這樣。太太,請帶著令愛一起去欣賞吧。十月九日,在市民禮堂。」

「太荒唐了!」栗林太太厲聲說,太陽穴也氣得微微發顫,「我怎麼可能去那種地方!不、不像話,丟死人了!」她不勝煩惱地扭動著身體。

實穗微微搖了搖頭,說聲「再見」,走出屋子。

離開栗林家後,她直接走向車站。栗林太太的態度令她甚感不快,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途中有個女孩迎面而來,一看到她就停下腳步,但她走得太急,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直到那女孩朝她點頭致意,她才恍然想起,這是栗林的女兒由香。她沒穿校服,應該是從補習班回來。

「你好,這麼晚才放學?」實穗向她招呼道。

由香輕輕點點頭,就要繼續邁步向前。「等一下,」實穗叫住了她,「咱們聊幾句好不好?關於你爸爸的事情。」

由香似乎有點猶豫。她看看手錶,又看看回家的方向,最後終於點頭答應。

附近有一家漢堡店,兩人來到店裡。實穗問由香,對於父親學鋼琴的事,她究竟有什麼想法,希望可以坦率談談。

「爸爸一彈鋼琴,媽媽就要發作一番,讓我覺得很鬱悶。」由香站在靠牆的吧台前,邊吃冰激凌邊說。

「那你呢?討厭爸爸彈鋼琴嗎?」

「說不上討厭,他喜歡彈就彈唄。以前他腦子裡全是工作,沒半分情趣,我倒覺得現在這樣說不定還好些。」

「哦。」實穗鬆了口氣,看來由香是理解她父親的。

「不過,」由香添上一句,「有時也覺得很不對勁。」

「不對勁?」

「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很愛念叨,一看到我就叫我快去學習……最近卻再也不提了,反而說趁著年輕,不妨多嘗試些屬於年輕人專利的事情。」

「這是彈鋼琴之後發生的?」

由香搖頭。

「我覺得他變了的時候,他還沒開始彈鋼琴。」

「哦,」實穗喝了口淡咖啡,「是不是心境起了什麼變化?」

由香兩肘杵在吧台上。「不知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什麼?」實穗吃驚地望著由香的側臉,她剛才的語氣不像開玩笑。

「前幾天晚上起夜的時候,我看到爸爸對著洗手台的鏡子咕咕噥噥,不知在說什麼。我覺得有點發毛,沒敢上廁所就回去了。」

「有這種事……」聽起來確實有點詭異,但也不是不能解釋。「只是在自言自語吧,用不著害怕。」

由香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爸爸以前做過腦部手術。」

「啊……」

「聽說是在很小的時候,做了一次相當大的手術。然後大約半年前,爸爸又去了腦科醫院。這事媽媽還蒙在鼓裡,我也是看到挂號證才知道的。」

「和這個沒有關係,你多慮了。」實穗說。她莫名地覺得背上發冷,自覺慚愧之餘,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音。

「希望是這樣。」由香的聲音卻出奇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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