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 第三節

出版界開始傳出流言,說宮岸玲子變得不願和人打交道。因為產後都已經一年了,誰也沒再見到她。各色小道消息滿天飛,不是說她生兒子後爆肥,就是說她整容手術失敗,但這些都被包括我在內的編輯一致否定。說來叫人吃驚,除我之外,還有不少人也隔著窗子偷瞧過,據說有一位還被附近的主婦逮個正著,險些被當成色狼收拾。

據最近偷看過的人透露,她依然很熱心寫作,不時也停下手,哄哄已經長大了一點的小孩。

「該不會是生了孩子之後熱愛家庭,不想再和出版界的怪人來往了吧?」那位編輯不無自嘲地說,「但也無所謂。只要她肯替我們公司寫稿,我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實際上,她的創作很受好評,小說也同休產假前一樣暢銷。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那天風和日麗,明明才四月,卻暖和得想讓人脫掉外套。我來到睽違已久的宮岸家,給她送小說單行本的樣書。按響宮岸家名牌下方的門鈴後,我像往常一樣,等著女作家的丈夫應門。

不料一按再按,依然沒聽到那個細弱的聲音回應。今天來之前我已聯繫過了,真想不通怎麼會沒人在家。

我繞到房子後面,像上次那樣扒著院牆往裡窺探。窗子上依然掛著窗帘,但室內的情形清晰可見。宮岸玲子正在房間里埋頭寫作,和上次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要說有不同,大概就是她換上了春裝毛衣。

既然在家,有人按門鈴好歹答應一聲呀。莫非房間里有隔音設備,聽不到聲音?

正轉著念頭,我又注意到那台空調室外機。天氣這麼溫暖,它卻運轉依舊。

這也太浪費電了!

窮哈哈如我,不由自主就冒出這個念頭。

不久,女作家彷彿聽到什麼動靜般回過頭,微微一笑,蹲下身又再站起。原來她是把孩子抱了起來。看來她兒子已經在蹣跚學步了。

我轉回正門前,正要再按一次門鈴,一輛黑色奧迪駛入停車場,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打開,走出宮岸玲子那瘦弱的丈夫。

「對不起,因為交通事故路上很擁堵,讓你久等了吧?」

「沒有,我也是剛到。」我趕忙說道。

竹竿君聽後似乎鬆了口氣,打開車廂門,從裡面抱出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孩。

「這孩子是......」

「我兒子啊。小傢伙長得飛快,對吧?」

「噢......」

怎麼回事?這要是他們的兒子,那剛才宮岸玲子抱的又是誰家小孩?沒聽說她生了雙胞胎啊。

「怎麼了?」

看到我無法釋然的表情,竹竿丈夫似乎有不安地問。我本想開口問小孩的事,但他那怯怯的眼神又令我心生躊躇。

「沒什麼,這孩子真可愛。」

我隨口恭維了一句,將小說單行本的樣書交給他,便轉身離去。但這個謎團一直留在我心裡。

終於有一天,我去拜訪了宮岸玲子分娩的醫院。我猜可能她實際上生的是雙胞胎,卻因故隱瞞了這個事實。不知為什麼,我剛提到宮岸玲子的名字,醫生就露出戒備的神情。

「莫非你對我院的服務有所懷疑?」

他的語氣就像要存心吵架。我心想這種態度本身就很可疑,但還是先從四平八穩的問題入手,問他宮岸老師產後情況怎樣。不知哪裡冒犯了他,他的態度愈來愈生硬,最後竟大發雷霆說:「你是故意來找碴的吧?」我只得落荒而逃,但也確信醫院隱藏了秘密。

我向附近居民打聽這家醫院的情況,獲得的信息著實耐人尋味。了解醫院情形的主要是些中年大媽,她們眾口一詞地說:「那裡的醫生醫術很爛。」據說這家醫院建築現代氣派,很容易給人造成錯覺,其實卻已經死了好幾個病人。這些病人如果在其他醫院,絕對可以救活。

我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但宮岸老師應該平安無事,她不是在很有活力地工作嗎?況且再怎麼想,醫生差勁和生雙胞胎也扯不上關係。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我百思不解,不得不死心放棄。

令我重新看到曙光的,是《經濟報》的一篇報道。甫一得見,我頓覺豁然開朗,腦海里浮現出一個設想。我認為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向朋友借來手機,來到宮岸家。這次我沒按門鈴,直接繞到屋後。

從院牆外伸長脖子望去,女作家一如往常地坐在工作室里寫作。確認之後,我用手機撥打到宮岸家,接電話的是她丈夫。

「我是四葉社的川島編輯,請問宮岸老師在嗎?」

「噢,在的在的,請稍等。」

我一邊等,一邊透過窗子盯著她的動靜。竹竿丈夫沒來叫她接電話,也沒有轉接到她房間的跡象。不久,話筒里卻傳出女作家的聲音:「讓你久等了。」

「我是川島,您近來工作狀況如何?」

「嗯,還是老樣子,很忙呀,恐怕沒時間給你們公司寫稿。」

「那真遺憾。」

隔窗看去,宮岸玲子仍像剛才一樣埋頭寫作。那和我說話的又是誰?

我敷衍著結束通話,離開了宮岸家。回程的電車上,我取出從那份《經濟報》上剪下的報道。

這篇報道的內容是一家公司開發出高解析度的大型家庭用顯示器。宮岸玲子的丈夫過去正是在這家公司任職。

老實說,我對自己身為編輯的能力喪失了自信。小說中途更換了寫手,我這個責任編輯竟懵然不覺,實在太不像話。但其他編輯恐怕也差不多,而讚揚「不愧是女性特有的細膩描寫」云云的書評家也沒好到哪裡去。

話說回來,那竹竿丈夫也真夠大膽的。

宮岸玲子應該已死在庸醫手裡。近來通常不會有人因分娩而送命,但並非完全沒有。

竹竿男決定和醫院串通一氣,隱瞞宮岸玲子的死訊。醫院方面本來風評就壞,唯恐因此事雪上加霜,對他的提議自然樂於遵從。

他之所以做出這種舉動,一定是為了保住現在的生活。如果宮岸玲子的死訊傳開,收入也將化為烏有,於是他打定主意由自己代寫小說,以宮岸玲子的名義發表。

問題在於怎樣偽裝出太太還在世的假象。首先在電話方面,他應該是使用機器改變自己的聲波頻率,讓聲音聽來儼如女作家本人。現在想想,每次我說完話,總要隔上幾秒才聽到她的回答。

而我透過窗子看到的情景,無疑是利用大型顯示器製造的效果。他大概找了以前的同事,得以破例拿到試製品。

女作家的身影想必是利用電腦製作的圖像。他連小孩都不忘編輯進去,心思也太縝密了吧。

這樣空調的謎團也解開了。大型顯示器和電腦持續運轉後,發熱量大得驚人,為了降溫散熱,就必須一直開著冷氣。

只是,真看不出來,她丈夫居然這麼有文才。

想到這裡,我心中一動。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丈夫在寫作。

但他認為打著年輕女作家的旗號比較容易暢銷,於是都以太太的名義推出。

這麼一想,一切都對得上號了。最近宮岸玲子交稿很準時,是因為他辭了公司的工作,可以專註寫作。

「然後呢?」

聽我說完前因後果,總編板著臉問:「那又怎樣?」

「什麼怎樣啊......您不吃驚嗎?」

「吃驚啊。」

「就是啰。」

「但這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

「我們要的就是宮岸玲子這塊金字招牌。只要書上貼了這塊招牌,讀者就會買賬。至於宮岸玲子究竟是誰,根本無關緊要。明白沒有?」

「明白了。」

「那好,」總編指著我的辦公桌,「快去忙你的。」

我心悅誠服地回到座位,覺得總編所言確實有理。倘若宮岸玲子其實是個竹竿男這一真相曝光,我們或許會被讀者殺掉。

聽之任之吧,我下了決心。

又過了幾年,宮岸玲子的書依然暢銷不衰,只是出版界從來沒人提及她的私生活。頂多參加宴會時,新入行的編輯偶爾會說:「前些天第一次從窗戶看到了老師,真是吃了一驚。和出道時相比,她的樣子幾乎一點都沒變。」也就是這種程度了。

碰到這種時候,我們這些資深編輯就霍地轉身,和其他人閑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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