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人偶 第二節

御茶之小路家屬於名門望族。

究竟有名望到何種程度,很難確切地說明,連茂秋自己也未能充分了解。要想細說淵源,就必須有祖上代代傳下來的譜系圖,而這份譜系圖嚴密保管在御茶之小路家的金庫里,茂秋也只寥寥數次親眼見過實物。

「我們先祖曾擔任過某藩的家老(江戶時代大名的家臣之長。一藩有數名,通常為世襲。)。」每次要子談到御茶之小路家,都以這句話為開場白。之後她就一路暢談下去,諸如明治政府成立後,家族獲得特權階級的地位,與形形色色的實權派人物都有密切聯繫云云。

要子是御茶之小路家的第十二代家主。上一代家主沒有兒子,便為長女要子擇婿入贅。

茂秋的父親——要子的丈夫是一名教師,在茂秋的印象里,他是個纖細的人,假日里時常呆在書房讀書,平時少言寡語,總是躲在妻子身後。每逢親戚聚會的場合,這種表現就格外明顯。因為出租祖傳土地的收入已足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似乎也沒有人當他是家庭經濟的頂樑柱。

茂秋五歲時,父親罹患胃癌過世。他對父親所知不多,只是曾經有一次,要子這樣說過:

「你父親他啊,頭腦很聰明。他們家歷代出過很多勤奮好學的優秀人才,這方面比我們家還略勝一籌。我當初和你父親結婚,也是因為祖父發話說,這樣的血統加入御茶之小路家也不壞。」

換句話說,招贅他是想獲得聰明人的基因。

父親過世後,茂秋由母親一手撫育成人,但兩人的生活遠非母子相依為命那麼簡單。之所以這樣說,並不是因為還有女傭全盤打理家務。比如茂秋選擇小學時,御茶之小路家裡的客廳里就聚集了十多位親屬代表舉行會議。只要關係到本家長子的前程,任何事都必須召開家族會議商討決定,這是御茶之小路一族歷來的規矩。

由於這樣的環境,茂秋的日常生活也要在要子的時刻盯緊之下,從說話措辭、生活態度到穿著打扮都受到嚴格監督。

其中要子最關注的是交友情況。茂秋每天放學回到家,首先要向要子毫無隱瞞地報告學校里發生的事。只要帶出一個陌生名字,要子立刻就問:「那個中村同學,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家裡是做什麼的?」假如他說不知道,要子當場就給班主任打電話,連對方的成績、學習態度、家庭環境都一一刨根究底。擅自透露信息的老師固然不對,要子的口氣也確實強硬得不容拒絕。

如此了解到相關資料後,要子就會對茂秋今後是否可以和對方——如中村同學——交朋友做出判斷。很多時候她都會告誡:「以後別老和那孩子一起玩了。」這樣,茂秋只能唯唯答應,之後常常躲到自己的房間里哭泣。因為母親禁止交往的朋友多半都很有魅力,在一起玩得很開心。而要子說「一定要和他好好相處」的孩子,總是既無趣又老實巴交。

但他無法違背母親的決定。不論是選擇朋友,還是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容他有絲毫反抗。因為他是家族的繼承人,為了將來繼承御茶之小路家,他必須具備成為家主所需要的條件,而擔負指導之責的就是要子。

茂秋就讀的小學,是某著名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本來可以附屬初中、附屬高中這樣一路念下去,但從初中起他就被轉到別的學校。那所學校同樣是著名大學的附屬學校,大學知名度與之前的不相上下,唯一的不同在於,新學校是所男校。

「讀初中、高中的時候,特別容易沉迷於男女情事,那些墮落的人都是在這個時期走上歧途,我們一定要避免茂秋髮生這種事。」

以上是要子在家族會議上的發言。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一致決定安排茂秋讀男校。

會上還有過這樣的討論。

「要想他不被那種事迷住,光是送進男校還不夠。如今的社會亂七八糟,隨便到街上走走,那種誘惑滿眼都是。」說這番話的是要子的叔父,家族中資格最老的長輩。所謂那種事,應該是對性愛之事的統稱。

「是啊,最近雜誌上登的那些小姑娘的照片,簡直就和裸體沒兩樣。」要子的表妹說。

「不是什麼沒兩樣,有時根本一絲不掛就登出來了。那種照片真不得了,赤條條的,脫得精光。」要子的堂弟瞪大眼睛說。他在家族裡算是年輕一輩,平常因為說話粗俗,常被其他人瞧不起,但此時比起措辭,他說的內容更令人皺眉。

「啊?」

「怎麼可能?」

「是真的,不信你們買本周刊自己看看。」

「他說的很有可能。」要子用克制的語氣說,「不單是性風氣,最近的年輕人男女關係之隨便,真令人難以容忍。除了剛才那種下流雜誌,電視里的節目也讓人恨不得捂住眼睛。」

「對,電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叔父贊同,「電視看多了,只會把人變成獃子。」

「我一向只看NHK台,民營電視台都太無聊了。」

「要子,這方面你最好考慮周詳。」家族中最受要子信任的堂兄鄭重地說,「上初中後,各種不良誘惑比比皆是,如果不對他的生活嚴加管理,很難不近墨者黑。」

確實如此,眾人一致點頭。

「不用說,我自然要比以前更加嚴格地培育他。請大家也不憚辛勞,多多費心指導。」說罷,要子深深鞠了一躬。

經過這場充滿緊迫感的會談,從上初中開始,要子對茂秋的監控愈發嚴厲,簡直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首先體現在上學路線的選擇上。要防止路上有不良誘惑,要子親自把各條路線都視察一遍,最後選出一條她認為最安全的作為上學路線。她堅決禁止茂秋從其他路線回家,倘若因為某種緣故不能走那條路,茂秋就要給家裡打電話,由要子指示他如何選擇。

日復一日沿著同樣的道路上學放學,茂秋有時也會蠢蠢欲動,很想走走別的路線。但他無法付諸行動,只要一想到在母親面前敗露時,會遭到怎樣的痛斥,他就無論如何都拿不出勇氣。至於「不可能會敗露」這種想法,從來就沒出現在他腦海里,因為過去他也曾幾次違背母親囑咐,卻沒有一次能成功瞞過。實際上,對於兒子的事,要子的嗅覺敏銳得堪稱超乎尋常,不管什麼樣的謊話都能一眼識破。

此外,茂秋也沒有錢包。要子只給他公交車的月票和電話卡。

「午餐有學校提供,去學校為的就是學習,我不認為會有忽然需要用錢的事。」這是要子的主張。

那有想買的東西時怎麼辦呢?這時茂秋就要向要子如實報告,如果要子判斷可以買,再買給他。但實際上,茂秋提出的要求寥寥無幾。箇中原因很多,比如日常生活和學校念書需要的東西,要子都已準備齊全、平常學習很忙等,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沒有想要的東西」。如果說得再準確一點,就是「完全不知道市面上正流行些什麼,也想不出想要的」。

茂秋對社會的了解,僅限於上學路上的見聞,而他接觸的資訊也同樣受到要子全面控制。電視一天看一小時,而且只許看NHK台。書籍方面,漫畫自不消說,雜誌也全部禁止,即使是文藝書,只要是現代作家的作品,不論是純文學還是大眾文學都不準閱讀,音樂也只允許欣賞古典音樂。

茂秋對潮流時尚可說一無所知。從初中到高中,他外出時永遠穿著學校的制服。而他外出也不是和朋友一起出去活動,只是跟著要子拜訪親戚,不然就是參加古典音樂會,穿著制服也不會顯得不合時宜。

至於他在學校的交友情況,由於要子依舊嚴格把關,沒有朋友往壞里引誘他,或者給他灌輸亂七八糟的知識。其實班上根本就沒什麼同學接近茂秋,人人都覺得他怪裡怪氣的。

這種無菌室般的環境,直到茂秋上了大學也依然如故。他攻讀的是天文學,每天上完課後直接回家,透過二樓卧室里安裝的天文望遠鏡眺望天空,這就是他的生活模式。

但這個時期的他,很為一件事煩惱,那就是他遲來的性覺醒。他開始以約一個月一次的頻率遺精,而這種現象的意義和原因他卻不太清楚,在懵懵懂懂中獨自苦悶。

察覺到兒子的變化後,要子經過深思熟慮,在某天對茂秋進行了性教育,地點是在供奉著佛龕的客廳。茂秋正襟危坐,要子將一個匣子放到他面前。匣里收藏著祖傳的書本,用現代的說法就是性教育手冊。書中的內容隨著時代發展有所補充,但最古老的部分採用的還是類似浮世繪春宮圖的圖畫。利用這些資料,要子平靜地向茂秋講述男女的身體結構、妊娠原理等等。

「這麼說來,我的那種現象不是生病了?」茂秋問。

「不是。那是你擁有生育後代能力的證明。」

「我和某個女人,嗯,完成您剛才教導的事情後,就能生下孩子,是吧?」

「這個過程我們稱為結婚。但現在為時尚早,等時機成熟了。我會替你物色合適的人選。在那之前,你絕對不能接近別的女人,知道了嗎?」

「知道了。」茂秋挺直身體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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