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貴婦 第二節

「噢,那個啊。那個曲奇餅我還有哦。要嘗嘗嗎?」

「要啊,當然要啊!」鳥飼文惠說完,又尋找其他人的贊同,「你們說是吧?」

眾人沒吭聲,但都點了點頭。

富岡夫人從會客室彈了出去,餘下諸人依然保持著沉默。田中弘美乾巴巴地吃著自己的曲奇餅。

夫人拿著個藤製的小筐回來了。

「來,請用吧。」

藤筐里滿滿地裝著焦茶色的曲奇餅。靜子不禁感到不可思議:這人到底在想什麼,居然一口氣烤了這麼多?

到了這個地步,想不吃也不行了。靜子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曲奇餅咬起來嘎吱嘎吱的,活像在嚼火山石,味道也甜膩死人。那不是曲奇餅的香甜,純粹就是砂糖的甜味。靜子忍不住伸手端起紅茶,把嘴裡的曲奇餅衝下去。再看四周,田中弘美和古川芳枝也都端起茶杯往嘴邊送。

「我說得沒錯吧,」鳥飼文惠掩口說道,「夫人的曲奇餅最棒了!對不對?」

她在徵求町田淳子的意見,町田淳子慌忙點頭:「是啊,一點沒錯。味道非常高雅。」

「品味確實不凡。」古川芳枝也說。

靜子心想,要是這種味道也能算風味出眾,那街頭小吃也算得上高級大餐了。但想歸想,她還是默默點頭。再稍稍瞥一眼田中弘美,只見她一臉不滿。靜子心裡捏了把汗,暗想她可別又脫口說出不該說的話來。幸好田中畢竟不是不諳世故的小姑娘,雖然臉綳得緊緊的,終究閉著嘴沒做聲。

「這個藤筐也是夫人自己做的嗎?」町田淳子將盛有曲奇餅的小筐托在掌心問道。她大概是想把話題從曲奇餅引開。

富岡夫人頓時容光煥發。

「是啊。呵呵,做得不太好,見笑了。」

「沒有的事,做工這麼精緻,我還以為是從店裡買的呢。」

「是嗎?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夫人重新戴上眼鏡,望向町田淳子,「不過,店裡的商品未必就質量上佳,總會有地方偷工減料,還是自己親手製作最好。」

「是啊,您說得是,確實是這樣。」町田淳子連聲附和,看起來有點急著彌補。

「啊,對了對了,差點忘記一件要緊事。」富岡夫人兩手合在胸前,胖得圓滾滾的身體扭來扭去,「我有禮物要送給各位。」

「啊呀,是什麼?」鳥飼文惠馬上介面,聲音顯得滿心歡喜。

靜子心裡頗感膩煩,她偷瞟了眼町田淳子和古川芳枝的表情,兩人臉上笑逐顏開,眼裡卻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夫人轉身走出會客室,旋又抱著一捆布回來,攤到桌上。是一疊長約三十厘米、寬約二十厘米,由布片縫綴而成的手工作品。許多花布拼接在一起,看樣子她是打算做拼布。

就算這樣,靜子暗想,就算這樣,這惡俗的顏色搭配,毫無美感的排列組合,還有這拙劣的縫製方式……

「喲,很華麗的抹……」

坐在靜子旁邊的田中弘美說到這裡,急忙打住。靜子心想,幸虧她及時剎車。剛才她肯定是想說「抹布」,但這怎麼可能是抹布?就算像到十足,夫人也不至於分送抹布給大家。

幸運的是,田中弘美的這句話似乎沒吹到夫人耳朵里。夫人得意得鼻孔都鼓起來,拿起一塊怎麼看都是抹布的布片說道:「餐墊這東西很好用,對吧?所以我就自己做做看。」

眾人霎時瞠目結舌,靜子也啞口無言。這居然是餐墊?這麼說,要把這品味庸俗的布片墊在餐具下吃飯?餐桌上要擺一排這種抹布……

「好漂亮!」鳥飼文惠驀得狂叫起來,聲音大得像要把大家的腹誹一掃而空,「太精美了,夫人。我老早就想買餐墊,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著實很頭疼。像這種品質精良的餐墊,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是吧?我就想你們一定會喜歡的,所以昨晚一直忙到深夜。」

「您何苦為我們這樣勞神啊。」靜子說。這是她的真心話。

「我這是樂在其中,你千萬不要覺得過意不去。好了,大家來挑選自己喜歡的吧。町田太太家裡有五口人,那就要用五塊,你看這塊,這塊,還有這塊怎麼樣?」

夫人把自己的手工作品依次硬塞出去,靜子也不得不收下四塊壓根就不想要的餐墊。

或許夫人人並不壞,但這樣真叫人傷腦筋,靜子暗想。說穿了,這個所謂的茶會,無非就是為了恭維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倘若她確實心靈手巧,做客人的也很愉快,稱讚起來也有意義。可偏偏不知為什麼,夫人做任何東西都在正常水準以下,而且她本人對此還毫不自知,這就令人很難應付。靜子覺得夫人不光味覺不靈敏,說不定神經也出奇的遲鈍。

茶會結束後,靜子帶著夫人送的四塊怪裡怪氣的餐墊,外加火山石般堅硬的曲奇餅離開了富岡府。

「喂,怎麼搞的,別把抹布放在餐桌上!」史明下班回來,換過衣服,一走進餐廳就這樣說。

「那不是抹布,是餐墊。」靜子說,「至少人家是打算做成餐墊的。」

「富岡夫人的大作?」史明皺起眉頭,「你還帶了什麼回來?」

「還有曲奇餅,裝在那個袋子里。噢,你還是別吃為妙。」

「你不說我也不會碰。上次的香腸我已經吃夠苦頭了。」

「那個香腸啊,」靜子嘆了口氣,「簡直糟透了。」

「連蒲太都不吃。」

上次聚會後,靜子帶回了一大堆夫人自製的香腸。這香腸無論煎炒烹炸都沒法入口。肉類腐敗的臭味,加上調料的刺鼻香氣,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一夾到嘴邊,馬上胃口大壞,直犯噁心。總之,這香腸只能用可怕來形容。兩人說什麼都吃不下去,便拿去喂家裡養的狗蒲太,但對嗅覺比人類靈敏幾千倍的狗來說,這股臭味只會更強烈。蒲太剛朝碟子邁了一步,立刻汪了一聲驚叫,飛快往後直躲,夾著尾巴逃走了。就是這種人憎狗厭的魔鬼食物,富岡夫人分送給眾人時居然還自誇「果然只要吃過一次親手做的香腸,就再也看不上店裡的成品」。她的味覺到底是怎麼樣的啊,靜子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還有那個義大利面,也一樣沒法吃。」

「哦,那個啊。」

在富岡府看到端出的那份麵食時,靜子還以為是炒烏冬面,等發現旁邊附有叉子,才驚覺這爛糟糟的麵條原來是自製的義大利面,最後少不得又當成禮物帶回去許多。她本想湊合著做給家人吃,於是煞費苦心地烹飪了一番,但丈夫史明和孩子都抱怨說軟綿綿沒嚼勁,幾乎沒動筷子。

「怎麼處理,這曲奇餅?」史明揚起下巴指指裝曲奇餅的袋子。

「扔了吧,沒辦法。」

「小心別給鄰居發現了。」

「我知道,我已經輕車熟路了。」

之前的香腸和義大利面最後都淪為廚房垃圾。但到了扔垃圾的日子,靜子格外提心弔膽,生怕萬一被人看到,特別是被茶會的同伴看到,就麻煩了。尤其這一帶烏鴉又多,趕上垃圾回收車來得遲了,垃圾袋或許就會被烏鴉啄得一片狼藉。為防患未然,每次處理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時,靜子都至少套上三層垃圾袋。

「這幾塊抹布,哦,不,餐墊,該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呢?」靜子思索著,這正是她頭疼的地方。

「乾脆當抹布使得了。」

「可我聽古川太太說,富岡夫人偶爾會忽然登門,不露聲色地察看自己送的禮物有沒有被好好使用,然後才告辭回去。」

「咦?真的假的啊?」

「所以還是先放雜物房裡吧。」

「真要命。」史明搔搔頭,「喂,還有那幅畫又怎麼處置?就是掛在玄關,畫著詭異食蟲植物的那幅。」

「那個啊,也只能再掛一陣子吧。」

「唉,真要命。」史明又念叨了一遍。

掛在玄關的那幅畫,是靜子初次參加茶會的次日,富岡夫人親自送過來的,說是恭喜喬遷新居的賀禮。不用說,自然是夫人自己畫的。當時馬上當著夫人的面裝飾到玄關,一直掛到現在。每個人第一眼看到那幅畫,一定會驚呼:「哇!這是什麼花呀?真噁心!」雖然富岡夫人自稱她畫的是蘭花,但橫看豎看都像是豬籠草、捕蠅草這類食蟲植物。

「照這樣看來,不管味道多可怕,也還是寧願收到食物。雖然有點過意不去,至少可以一丟了之,不留痕迹。」

「收到這種得一直供著的東西才叫麻煩哩。本來要是還過得去,將就將就也就算了。」

「我聽別人說,町田太太生小女兒的時候,富岡董事的夫人送了她一個自製的洋娃娃。那洋娃娃張得太恐怖了,她女兒一看就哇哇大哭。」

「嗚哇,好悲慘!」靜子想像著那情景,不由得對町田淳子深表同情。

其他幾位太太對這種情況究竟作何感想,靜子最近對此一直很好奇。收到不想吃的食物、不願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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