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量劫 泡影章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般若經》

火把一線,連綿不絕。看著眼前這一片整整齊齊的火光,李聖天第一次感到了懼意。

卧榻之旁,居然出現了這等意想不到的勢力!他看了看邊上的尉遲缽略,哼了一下道:「缽略,這些是什麼人?」

于闐鎮輔兩將軍都由宗室世襲。雖然李思裕也不是什麼大將之才,但還算兢兢業業,可是尉遲缽略這個輔國將軍卻只知吃喝玩樂,突然有外敵來襲都如醉里夢裡,居然被迫到國都才示警,由不得李聖天惱怒。

尉遲缽略誠惶誠恐地道:「大王,這些人自稱是祆教神使被我們國師所害,要來討個公道。」

祆教神使!李聖天心頭又是一震。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當時有個人自稱是祆教烏爾迪貝赫什特使,要求見自己,說要于闐改宗祆教。李聖天崇佛,這等行徑等如挑釁,以往也交付寶光寺由他們打發。後來聽得那祆教神使鬥法落敗,自焚而死,李聖天便也沒放在心上。他自認無愧於心,雖然祆教有如此大不敬之舉,對國中祆教徒也並無歧視,只是沒想到那些祆教徒卻不那麼想。更讓他震驚的是這些祆教徒居然已經集結了如此大一支力量!這已不是尋常的反叛了,于闐國中有六分之一是祆教徒,如果此事處置不當,于闐的安定也就到盡頭了。

他看了看另一邊的李思裕,道:「思裕,你跟我上前與他們答話。缽略,你快去寶光寺將上座他們請來。」尉遲缽略這人實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如李思裕實在,不過此事也難怪他,因為尉遲缽略信奉祆教,現在祆教作亂,他實在難以措手。寶光寺上座明業是尉遲缽略的親叔叔,讓他請明業他們是無論如何都辦得成的。

他分派已定,打馬上前,李思裕則帶著近衛侍從緊隨其後。當還有二三十步遠時,李思裕領著馬繼忠等新隨軍官搶上前,小聲道:「大王,不要再往前了。」

這支軍隊來得實在太過突然,而負責巡防的尉遲缽略居然毫無覺察,以至於完全沒有準備。好在安軍州本身就有萬餘軍隊駐紮,防守綽綽有餘,倒不必太過擔心。要擔心的就是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態不能儘快平息,越鬧越大,引得祆教徒大舉鬧事,那于闐的根基都要不穩了。

李聖天心中憂慮,但也知李思裕說得有理。他勒住馬道:「讓他們為首的上來。」

李思裕點了點頭,讓一個嗓門特大的人上前喊話。那士兵打馬又上了幾步,高聲喊道:「大寶于闐國大聖大明天子在此,爾等為首之人,請上前謁見。」

這士兵嗓門很大,放聲喊去,更如雷霆滾滾。喊聲未落,對面有一騎越眾而出,騎者也高聲喝道:「尉遲娑縛婆,你不遵阿胡拉·馬茲達神諭,殺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闐國主!」

這人的嗓門比那士兵更大。尉遲娑縛婆是李聖天原名,但從未有人敢當面直呼其名,李聖天還沒什麼,他身邊一乾親侍卻是怒目而視,李思裕更是惱怒,心道:「這些人如此無禮!」他拍了拍五明駝到了李聖天身邊,小聲道:「大王,我將這無禮之徒射死!」

李思裕的射術在於闐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幾步路,一箭射去,多半能將那斥罵李聖天之人射死。但李聖天只是搖了搖頭道:「先不要動手。」這人敢如此無禮,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對方群情激憤,這人一條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如火上澆油,反倒讓事態更加不可收拾。李聖天有治國之能,此中利害當然早已想到。他打馬上前幾步,揚聲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處,有勞先生指教。」

那人本來就已拼著一死,沒想到李聖天如此謙和。只是這些話他已背得熟了,當即厲聲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馬茲達真神所命,前來弘揚真義,尉遲娑縛婆你卻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術殺害神使,這便是彌天大罪!」

他口口聲聲阿胡拉·馬茲達,于闐士兵中也有不少是祆教徒,聽得那人不住叫喊,離得遠些的紛紛交頭接耳說著什麼,就在李聖天近前的雖不敢多嘴,但臉上也有些異樣了。李思裕在一邊越聽越不對,心道:「再任由他們胡說八道,只怕軍心浮動。」可那人嗓門既大,勁頭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頭有愧。正在著急,卻聽得身後有人高聲喝道:「什麼人敢對國主無禮!」

這聲音也並不如何響亮,可聽起來卻幾乎是焦雷炸響,李思裕都被震得耳中隆隆有聲。他回頭望去,卻見士兵們讓開了一條道,八個手持金剛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向前走來,當先正是明業。只是看到明業,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時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覺不安。

明業用的是獅子吼,此時更是將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來,真有無堅不摧之勢。那喊話之人雖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業這一聲斷喝震得在馬背上一晃,那匹馬更是打了個趔趄。但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騎,高聲道:「你是什麼人?」

也不見如何作勢,明業只是向前走了幾步便走到了李聖天馬前。他將手中橫擔的金剛杵往地上一頓,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無意間傷了那位馬魯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闐乃毘沙門天之裔,佛門薪火相傳,千年不絕,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覺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貧僧挑戰!」

傳說于闐立國之初,國主無嗣,便向毘沙門天求嗣,結果從毘沙門天神像前額剖出一個嬰孩。但這嬰孩不飲人間之乳,於是國主重禱於祠前,結果神祠之前有地凸起如乳,神嬰飲吮,終於長成。因此,于闐王族向來自稱是毘沙門一系,而于闐的梵名「瞿薩旦那」便是「地乳」之意。而毘沙門天在當時的西域極受尊崇,從於闐到沙州、瓜州,各處皆有天王堂、天王祠。明業亦是于闐王族出身,向以毘沙門天之子孫自豪,現在已是寶光寺上座,此時說來更是擲地有聲。加上他用獅子吼說出,縱然是于闐兵中的祆教徒,也覺得與有榮焉。而此事起因是由於馬魯奇比試不敵,故而那人以于闐殺害祆教神使為借口。事情人人知曉,但明業這般說便是以寶光寺的名義將此事接下了,對方便不能再指責李聖天心存偏袒,只能以祆教名義來向明業挑戰。明業與馬魯奇有過一戰,祆教秘術雖然厲害,卻是要藉助種種藥物的,他並不畏懼,如此便避免了兩軍交戰。西域之人最重然諾,祆教若是說了不算會為人所不齒,那時就算是那些祆教徒都不會替他們賣命了。

他的話音剛落,後面忽然傳來了一片驚呼,有個人長聲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內。明業師兄,天下事,以勢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眾,你既有此議,那我便接下了。」明業聲音雖響,但這聲音既平和又舒緩,明業的獅子吼根本蓋不住。李聖天不知是怎麼回事,扭頭看去,一邊的李思裕已叫了起來:「真大師!」

在李聖天的身後,于闐精兵列隊整齊,但此時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軍州方向,有一朵紅雲正緩緩飄來,在這紅雲之上立著一個紫衣僧人。紅雲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蓮花,那紫衣僧人年紀甚輕,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間煙火,正是幻真。

幻真名列九國師僧第一位,但上代寶光寺上座瞿沙涅槃後幻真並沒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蹤,國中諸人都有點不知所措,也不明白這位瞿沙大師一直寄予厚望的年輕高僧出了什麼事。此時見他如此現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紛紛合十禮拜,便是信祆教的都在讚歎。

明業沒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戰,他將金剛杵重重一頓,高聲道:「幻真,你為何又回來了?」幻真離開于闐本是他自己的意思,並沒有不准他回來的道理,可是明業實在不知幻真為什麼會突然在後方以這般形象出現,幻真的神通雖較他稍高,但明業也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飛升的本事,他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他本來已經憑氣勢壓倒了對方,但幻真這等奇異地現身卻打亂了他的計畫,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李聖天也覺吃驚,小聲對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師是怎麼飛天的?」

肉身飛升,那是傳說中才有的境界。當年瞿沙被稱為活佛,也沒能夠平地飛升過。李思裕皺了皺眉道:「這個應該是漢地常見的孔明燈,只是……」李思裕對機關之學極感興趣,孔明燈他也知道。不過孔明燈的升力並不強,而且不能持久,可是幻真所踏這團火雲中光焰奪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卻毫無燃盡之意,李思裕實在想不出其中奧妙何在。

幻真駕著紅雲升到十丈左右停住了。從這裡望去,卻見雲中不時閃爍火光。幻真站在紅雲上高聲道:「明業師兄,聖天大王,幻真誤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間真神。為于闐萬千黎庶計,懇請大王禪位。」

李思裕見到幻真時大喜過望,只覺有了幻真,什麼事都能解決,哪知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不由目瞪口呆。李聖天皺了皺眉,高聲道:「真大師……」但那些于闐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驚呆了,都在交頭接耳,李聖天說得雖響,卻淹沒在人聲中,根本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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