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量劫 火災章

火災起時,火從何出?

——《大毗婆沙論》

一團烈火忽地從地底直躥而起,噴向空中足有丈許,邊上看的人全都發出了一聲驚嘆,明業心裡也是咯噔一下。

這是他接任寶光寺上座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前來挑戰的異族術士。密宗修神通,與術士鬥法那是常事,當初寶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絕大神通震懾外道,使得于闐為諸多小國景仰。只是沒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剛涅槃,馬上就有異人前來挑戰了,而來的居然還是在西域一帶僅次於佛教的祆教士。

祆教,正名是瑣羅亞斯德教。因為中國史籍中稱其侍奉天神,因此以「天神」二字的合體造了個「祆」字。因為祆教教義視火為至尊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化身,因此俗稱其為拜火教。于闐雖以佛教為國教,但歷代王都寬厚仁慈,對諸教一視同仁,並不打壓,而祆教在西域亦是第二大教,于闐國中亦有六分之一的人信奉祆教。李聖天仁厚,瞿沙神通廣大,恩威並重,因此祆教與佛教向來相安無事,只是現在明業繼位,他雖然也有四日照世之名,畢竟比瞿沙相差甚遠,威不足服遠人,這個前來挑戰的祆教士也不知是哪裡人氏,其意大為不善。

那人馭火之術甚是高明,這團火無根無本,繞身飛舞,火勢又大,幾與他身形相等,人都幾乎已沒在了火光之中。飛舞了一陣,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質一般被那人盡數吸入腹中,又化為烏有。這一手大為神奇,邊上看的人中祆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讚歎。

不能墮了師尊的威名!

明業想著,雙手一合十,朗聲道:「先生秘術果然驚人,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向前一步,卻也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大聲道:「敝人瑣羅亞斯德教烏爾迪貝赫什特使,波斯馬魯奇。久聞于闐國師密法高深,卻誤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馬茲達真神之命,請國師破棄外道,皈依真神。」

此人的塞語說得甚是流利,只是明業聽他居然將佛門稱為外道,心頭不由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譏,一邊童觀卻道:「馬魯奇先生,佛門廣大,大開方便之門。貴教亦是西方大宗,貧僧亦久有耳聞,何須以小術自炫。」

童觀的性子比明業要沉穩得多,他知道自己這個兄長兼師兄性子急躁,至今未斷細惑現行障。瞿沙在日,明業以獅子吼勇猛精進,一往無前,實於修行有利,但現在明業已是寶光寺上座,若再與往日一般以當頭棒喝示人,不免大失于闐國體。而且明業性如烈火,動不動便要出手,敗固可羞,勝了也是件麻煩事。他聽聞祆教首腦本在波斯,去年剛來到西域。此教中職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為尊,三王以下設六使,烏爾迪貝赫什特使正是第二使,亦是教中顯職。明業動手不留餘地,如果傷了此人,與祆教結下深仇,對於闐來說也是有害無利,因此出言調解。

馬魯奇聞聽此言,卻只是一笑道:「閣下想必是童觀大師吧。善火普照,皆是萬物所宗,貴教實與我教殊途同歸,只不過誤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來,正為傳達真神教義,豈是以小術自炫。」

密宗以大日如來為本尊。大日如來梵名摩訶毗盧遮那,摩訶就是「大」之義,毗盧遮那的意思便是太陽。《大日經》有云:「梵音毗盧遮那者是日之別名,即除暗遍明之義。」而瑣羅亞斯德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馬茲達,謂阿胡拉·馬茲達以光明與黑暗神阿格拉·曼紐相爭,與大日如來之意恰有相似之處,因此馬魯奇這般說。童觀見他連連斥密宗為歧途,雖然性子要好得多,卻也有點動了真火,沉聲道:「馬魯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來遍照八方,我于闐百姓安居樂業,豈如外道之流離失所。」

原來祆教本來是波斯國教,在波斯盛極一時,但隨著波斯國力減退,祆教在中東一帶勢力漸漸衰弱。後來,波斯被大食所滅,祆教在本土幾無立足之地,只得不斷東遷,此時西域一帶的祆教勢力實已遠超本土。童觀雖然沒有明說,這話實是在譏諷祆教不能庇護信徒,不值一信之意。馬魯奇的塞語說得很好,這言外之意也聽得出來,只是他面上卻也毫無異樣,正色道:「真神所命,豈是凡人所能預料。我教自瑣羅亞斯德聖人以聖火立教以來,諸國無不遵從。聖火熊熊,無遠弗屆,于闐遍地可出聖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

祆教之始,在於中東一帶地下能噴出可以燃燒的天然氣,時人奉此為神。于闐國都安軍州,即是今日的和田。此地位於塔里木盆地以南,地下石油儲量亦有不少,不過當時于闐人尚不知曉而已。馬魯奇是祆教中首腦人物,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在祆教六使中又是火使,對馭火之術極為擅長,他這般說來,竟也能自圓其說,童觀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是微笑道:「依馬魯奇先生此言,豈非有灶火人家,皆屬貴教統轄?」

童觀這話已屬明著譏諷了,但馬魯奇卻正色道:「童觀大師所言正是。真神無處不在,天下無人不當尊奉。」

他這話一出口,明業再也耐不住性子,呼的一聲站立起來,厲聲道:「馬魯奇先生,口舌無用,一心寂靜,即辨邪偽。既然先生說聖火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來煉明業之身。」

此言一出,他手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顫。明業這話已是直接應承了馬魯奇的挑戰,萬一他接不住馬魯奇的火術,豈非要動搖于闐以釋教立國的根本?童觀想說不可,但明業話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說了不算,寶光寺上座的名聲都要丟光了。他見明業待要向前走去,小聲道:「師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實火。」

明業淡淡一笑,道:「師弟放心。」明業雖然脾氣暴躁,卻也不是沒分寸的人,那馬魯奇的法術他都看在眼裡。弄火之術,密宗里也有,號稱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劍,傳說可以虛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長劍。那些都是虛火,而馬魯奇用的卻是憑藉藥粉之類,兼及法術的實火,實已下了一個層次,明業並不懼怕。

馬魯奇見明業答應動手了,卻又有點畏懼,道:「明業大師,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師火候不到,萬一傷了大師又該怎生是好?」

明業哼了一聲道:「你能傷我,那是你的本事,豈能怪你。」

他說得甚是慷慨,真氣亦是運足,一身紫袍無風自動,全都鼓了起來,讓他人都似大了一圈,向前踏了一步。他正襟危坐之時,一副八風不動的大德高僧模樣,此時一站起來,卻又如金剛怒目。雖然只踏出一步,卻發出「咚」的重重一聲,幾乎像是有一塊千鈞巨石重重砸了下來。本來周圍那些佛門信士見馬魯奇使出這等神奇的祆教法術,佩服又不服氣,正盼著明業能大展神威,將這些祆教徒的氣焰打下去。待見明業這等本領,不約而同地齊聲喝了個彩。他們人比祆教徒多,喝彩聲又很齊整,無形中聲息又響了許多。

馬魯奇見明業先聲奪人,也不知還有什麼奇妙法術,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盡量不要與人對戰,只消他們知難而退便可。可是這些異教禿廝知道難了,卻不肯退,又待奈何?」

他的法術受地形制約甚大。此處雖然可用,但用出來威力不免太大,若是一下子將明業燒死,那這個仇就未免結得太大了。他本意便是前來挑戰,要讓明業栽個跟頭,此時見明業應戰,聲勢駭人,一股力量撲面而來,也不知擋不擋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絲怯意,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左手從後腰的小囊里摸出一把藥粉,大聲道:「明業大師,你真不怕受傷么?」

明業又踏上一步,厲聲道:「邪魔外道,豈能傷我!」

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聲響,大地都彷彿在震顫。其實在於闐,乃至整個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聖天對諸種宗教都甚寬容,從不仗勢打擊,于闐的祆教徒也不受歧視,所以向來相安無事。只是明業被馬魯奇的咄咄逼人激得火冒三丈,此時在他看來,祆教實是要被斬盡殺絕的邪魔外道。風並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卻如被狂風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在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簡直有天搖地動之威。他右手成金剛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結成了能與無上菩提最尊勝印,喃喃念道:「唵吽惹護娑。」

童觀聽得師兄的法偈,心頭一動,暗自叫苦道:「師兄難道真要與這馬魯奇結下生死之仇么?」明業此時所持,乃是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持此咒,據說能令無數世界六種震動,日月光明不能照,而幽暗之處皆大明。這也是對付極為兇險的外道時才用的金剛大力之咒,可現在馬魯奇雖然出言有所不遜,卻不曾真箇做什麼危及明業的舉動,明業反倒先行加持這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若是馬魯奇的本事能夠抵擋的話還好,萬一他是個銀樣鑞槍頭,被明業神咒一舉擊垮,祆教與寶光寺之仇便再解不開了。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共有六步,稱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業所結就要變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來之印。此印結成,號稱「一切眾魔及諸外道、諸惑業等皆不能動」,那時便再無轉圜餘地,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罷休。他見明業已踏出兩步,心下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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