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量劫 嗔心章

華嚴云:「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又云:「一念起嗔,殃墮無間。」

——《資持記》

「真大師,小王不曾聽錯么?」

李聖天的雙眉緊緊皺起。看著眼前的幻真,他的眼中已帶了一點少有的怒意。幻真是于闐九國師僧之首,是位有道高僧,也是繼承寶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選。不論是誰,包括九國師僧中的大多數,全都認為唯有幻真繼承了上座之位,于闐方能江山永固,國泰民安。而現在國中諸事不利,先是長公主迦陵迦遠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辦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沒來由地背了個望門寡的名聲。這事雖然讓李聖天不順心,終究還不算什麼,可另一件卻是震動了西域諸國的大事,于闐聖僧,寶光寺上座瞿沙大師,終於功德圓滿,虹化而去。

對瞿沙大師本人而言,這當然是件好事。然而對於于闐來說,這不啻一大災難。瞿沙大師極受諸國之人膜拜,有他坐鎮于闐,也就意味著于闐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當瞿沙大師離世而去,周邊早就對於闐虎視眈眈的諸國定然又開始動念頭了。在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夠臨危受命,以絕大神通震懾來犯外道,那麼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師留下的擔子,成為于闐下一個聖僧。這一點,即使是幻真的師兄,九國師僧中名列第二,一直對幻真甚為不滿的明業也是這樣認為的。然而,令李聖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謝絕了。

幻真沒有抬頭,只是合手在胸前合十道:「大王,貧僧於神通一道,或許能出明業師兄一頭地,然於佛法卻遠不及師兄造詣之深。上座之位,還請明業師兄繼之為是。」

李聖天皺了皺眉。明業是他俗家的堂叔,因為不樂繁華,所以棄官為僧。也許幻真正是基於如此考慮,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讓出來的吧。如果是旁人,只怕會樂於從命,然而李聖天是于闐不世出的英主,任人唯親之害與任人唯賢之善,他比誰都清楚。他道:「真大師,若你以為明業是我堂叔,理所因當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錯了。」

他還要再說,幻真一下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道:「大王,這是師尊涅槃前的意思。」

雖然李聖天英明,可幻真打斷他的話還是讓他有點不快。但沒等他的怒氣升起來,已被幻真的話驚呆了。他期期艾艾地道:「什……什麼?你什麼時候見過瞿沙大師的?」

幻真的面色平靜如常,低聲道:「在阿夏。」

李聖天險些叫了起來。他喝道:「豈有此理!瞿沙大師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時要去,又為何不與你們一起去?」

幻真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痛楚,他雙手合十向李聖天深施一禮,道:「大王,許多事,聞之不如未聞,見之不如不見。明業師兄佛法精深,神通方大,定能光耀我于闐聲威的。」

李聖天見他說得雖然平靜,卻又斬釘截鐵,心知再不能挽回,不由長嘆一聲,道:「真大師,你不是我們塞人,小王終不能留你一世啊。」

幻真的眼裡隱隱有了一絲淚光。他低聲道:「大王,貧僧絕無此意。只是師尊涅槃之際對我說過,將來我若留在於闐,必為于闐帶來滅頂之災,還請大王准許貧僧離國。」

幻真要把上座讓給明業,李聖天說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聽得這話,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龍椅的把手,站了起來道:「真大師,此事萬萬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豈非要在諸國中落一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名?」李聖天的漢話說得不壞,漢文學得卻不算好,原本也說不出這等拗口的成語來。只是他好學不倦,每天都要國中緋衣九學士在七鳳樓為他講解史書,這兩句成語便是昨日慕學士為他講《史記》時說的。那時他便覺得劉邦這人雖得天下,但功成後屠戮功臣,卻大失忠厚之道,自己萬萬不可步其後塵。待見幻真說起師尊時眼中竟有淚光,心中更覺不好受。幻真是有道高僧,向來無喜無嗔,此時竟會下淚,定然是師尊之死讓他十餘年修為都鎮不住,神通亦是大減。若是此時離開于闐,西域一帶想要對他這個于闐九國師僧之首下手之人不知有幾,只怕馬上就會有尋仇之人找上門來。

幻真抬起頭道:「大王,此事非關貧僧一身,而是于闐之根本。貧僧若不走,只怕會動搖于闐國基。」

方才他眼裡還隱隱有些淚光,此時卻又平靜如常。李聖天哼了一聲,道:「笑話,豈有此理。真大師又不曾做出什麼天怒人怨之事。」

幻真喃喃道:「只怕貧僧真箇已上感天怒了。」

李聖天看著幻真。這個年輕的國師僧現在已換下御賜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塵不染,幾非塵世之人。他沉默半晌,終於長嘆一聲,道:「好吧。真大師既然去意已決,小王終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師欲重歸於闐,只要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為真大師千金市骨。」

他想拽句文,但想來想去,卻只記得慕學士跟他說的黃金台千金市骨的典故。雖然這話用在這裡並不貼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摯,心中不禁有些感動,又合十深施一禮,道:「多謝大王。」

李聖天是個英明寬厚的君主,于闐在他治理之下國力蒸蒸日上。幻真雖然是在寶光寺長大,但近二十年來幾乎沒離開過於闐,雖說他是漢人,與于闐塞人相貌頗有不同,卻已將于闐當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離開,他面上雖然沒有什麼表示,也知高僧須萬事不動於心,但他心中實是黯然。他起身正待出門,卻又合十施了一禮道:「大王,治國之道,貧僧原本也沒什麼可置喙的。但國事如家事,請大王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字為念。于闐雖受上天庇護,有三河可采美玉,但美玉終有盡日,仍當以耕作為第一。」

幻真在於闐待得久了,看到的已是甚多。于闐受中原影響甚大,亦以農耕為本,因此在西域諸國中最為安定,這也是于闐歷千年而不倒的根本。只是于闐得天獨厚,出產美玉,這等如從天上掉下來的財物,俯拾皆是,因此百姓越來越把念頭放到采玉上,只想著累死累活一年,遠不如在河裡撈上塊美玉來便可得吃穿數年之資。如今于闐國力正強,境內一片昇平,商人來得也多,玉價更是一年比一年上漲,所以采玉的收入更見豐厚。幻真卻已看出國中漸有輕農耕之意,長此以往,就算國庫充足,其實已埋下了極大隱患。萬一有了戰事,商旅斷絕,就算積攢了大筆財物也無濟於事。他只是個國師僧,本不能涉足政事,但這話一直埋在他心底,現在這一走多半迴轉無期,這話便不能不說。

李聖天點了點頭道:「真大師金玉之言,小王銘記在心。」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牌道:「真大師,這塊玉牌是小王隨身之物,只要在於闐境內,真大師若要駝馬糧草,以此調派即可。」

這玉牌其實是個印章,上面刻著大日如來法像,底邊刻著塞文和漢文的「大寶天子」四字。這是李聖天貼身所戴的信物,李聖天以往頒發詔書,多半鈐上此印。有了這個印章,在於闐境內可以說暢通無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見李聖天要將這玉牌給自己,便道:「大王,這是……」

李聖天見他有推辭之意,打斷了他道:「真大師,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會用,給你只是請大師記得,于闐亦是大師的家。」

幻真心知若是堅辭不受,只怕會讓李聖天多心。他接過來道:「多謝大王。貧僧縱然身不在於闐,亦牢記今日。」

李聖天見他收下了,暗自鬆了口氣。他雖然寬厚,與幻真私交也厚,終究是于闐國主,即使相信幻真,實亦擔心他被別國招攬。見幻真這般回答,便知幻真已答應不會對於闐有不利之心。幻真雖然年輕,卻是有道高僧,此言一出,定無更改。他道:「真大師,你可想好了去處?」

幻真道:「沙州。」

「沙州?」

李聖天的臉微微抽了一下。沙州即是今日的敦煌,當時是曹氏歸義軍的首府。幻真是漢人,原本去沙州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他記得當初父親對自己說過,幻真絕不能去沙州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議金二女來與自己成親之際,也不是直接到沙州迎接。聽得幻真竟要去那裡,他心頭不禁忐忑,慢慢道:「真大師,你既然要走了,這話想必也可以說了。你可知當初瞿沙上座曾對父王說過,你這一生不能前往沙州么?還請真大師三思。」

幻真點了點頭道:「師尊也對我說過。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師尊涅槃前曾告訴我,禁咒已被打開,唯有前往沙州方能封印。」

李聖天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道:「好吧,祝真大師一帆風順。」

當幻真出去時,李聖天的臉上突然變得陰沉下來。

去年,就在他大婚甫過,寶光寺上座瞿沙出關,他曾去寶光寺祇樹園謁見過一次瞿沙。在瞿沙坐關的石室中,瞿沙曾對他說過自己寂滅在即,以後上座由明業接任,理由則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跡象。

幻真難道真的已入魔道?李聖天心頭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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