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修羅宮 七寶章

七寶國土,一時動搖。

——《觀無量壽經》

不管李瑩如何不願,于闐與阿夏聯姻之事還是按部就班地進行。從於闐到阿夏,大約要走二十來天。現在已是深秋,此時出發,到了阿夏也已入冬了。西域一帶的冬天,氣候寒冷,路途更是難行,如果今年不走,就只能等到明年開春。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儘早出發。到了九月初三那日,于闐送親使團正式出發。

于闐是西域大國,長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妝也帶了幾大車。幻真與李思裕並馬走在隊伍中間,看著李思裕不時地從懷裡摸出銀酒壺來喝上一口,忽道:「李將軍,酒能傷身,多飲無益。」

原本這次李思裕並不必出來,不過他卻是自己向李聖天要求與幻真同行。李聖天成婚那日,迦陵迦後來一直就在大殿上,李思裕後來也根本沒看到寶藏女。寶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為鎮國將軍,當然也沒興趣追到長公主處去追究一個侍女的過失。

也許,這一切只是寶藏女的胡思亂想吧。可能後來發現自己胡說八道了一番,便嚇得躲了起來。李思裕也只能這樣想,可是他卻知道,一個侍女胡說長公主要和情郎私奔這種事,除非她是瘋了,或者是不想活的時候才會發生。那麼,這件事背後到底是怎樣的真相?

李思裕平時就是個酒徒,現在心裡有事,喝得更多了。聽得幻真勸告,他將銀酒壺放進懷裡,淡淡一笑道:「沒事。」隨緣不變故為性。他想起幻真說過的這句話來了。

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刀鋒一般的鷹唳,李思裕抬起頭來,長聲吟道:「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這是唐人王維的五律《觀獵》前四句。李思裕學漢文,便是從唐詩入手,此詩寫的是塞外狩獵,李思裕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打獵,因此記得極牢,見天空中有鷹飛過,登時便想了起來,雖然並沒有下過雪。念著這種充滿豪氣的詩,心裡的不快似乎也會馬上忘掉。

幻真抬起頭看了看,忽地皺起了眉,道:「李將軍,這鷹好像跟了我們好久了。」

李思裕笑道:「這是羊鷹,想必當我們是什麼好吃的東西,找機會想抓下來吧。真抓下來傷了人可不好,真大師,我還是把它射下來,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場功德吧?」

羊鷹大者,雙翅展開比一個人張開雙臂還寬,據說能叼起一整頭肥羊。鷹隼飛得既高,目力又是極好,極難射中,因此有本事的獵手總以射鷹為榮。李思裕身為武將,馬上擊刺之類不算本事好,但箭術卻極佳,見了這鷹,登時手癢。只是平常射獵時射殺得多了,幻真便要說自己有傷功德,此時生怕射下來後幻真又會嘮嘮叨叨,便先說上一句。

幻真盯著那羊鷹,輕聲道:「李將軍,你能射中么?」

李思裕聽幻真許可了,大笑道:「真大師不信我的神箭么?」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麼高,要射這種鷹必要用強弓,而他馬鞍上就掛著一張硬弓。這弓乃是過路行商向李聖天進貢來的,據說弓弦是北海巨蛟之筋,弓身亦是北極雪原中掘出的萬載陰沉木,比尋常強弓要重出好些。他說射就射,摘下來搭上一支箭,拉開了,厲喝一聲,箭如流星,直向那鷹飛去,一套動作快如閃電,的確是好手。邊上的士兵見了,既是為了湊趣,何況李思裕的箭術也確實高強,暴雷也似喝了一聲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隻鷹了,那鷹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這箭讓了過去。

李思裕見這一箭沒射中,立時面紅過耳,等如三國戲裡關羽張飛的臉譜畫到了一處。他有一手連珠箭的絕技,手指一動,又拔出兩支箭來,「錚錚」兩聲弦響,兩箭幾乎齊頭並進,同時向那飛鷹射去。那些士兵剛喝過一聲彩,見那一箭居然射空,正有些後悔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卻見李思裕露了這手絕技,縱然是于闐軍中有數的箭術好手,連珠箭使得也不過如此,不由得又齊齊一聲喝彩。

兩箭齊出,那鷹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見是必中之勢,誰知那飛鷹身子一側,讓過了一支,勁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時力道雖大,到了這等高度卻是強弩之末,被拍得滴溜溜打著轉直落下來。

李思裕根本沒想到還會有這種事,見後發的兩支箭仍未射中,驚得目瞪口呆,失聲叫道:「這鷹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還想再拔箭出來,幻真道:「李將軍,不必白忙了。」

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譏諷他,臉更紅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來。」

「李將軍,不是你箭術不佳,只是這不是尋常之鷹。」

李思裕還要搭箭,但那鷹已飛得遠了,此時縱然是這把強弓也力不能及。聽幻真這話,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麼?」

幻真目送那飛鷹遠去,喃喃道:「只怕,我們要碰上老朋友了。」

先前在迎接歸義軍公主回來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風捲走,幻真追了過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龍王玉幻出,有人借龍王玉之力幻出鼉龍想要攻殺他們,但最終被幻真的無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潰。幻真以最後的力量將李思裕和公主帶出摩耶境,逃出之時見那巨大的鼉龍縮成小小一團。他知道那是有人煉成的幻獸,但這鼉龍眼看要墜入深淵裡時,卻有一個影子突然自空而降,將鼉龍抓走。

那個影子,正是一隻鷹。

雖然還不能確定那隻鷹就是眼前飛走的這隻,但幻真在離開安軍州時就隱約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在安軍州白玉河邊,九國師僧聯手以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布防,卻仍然拿不下那個神秘來犯之人。此人驚鴻一瞥,並沒有做什麼對於闐不利之事,幻真的師兄們覺得多半是哪一路高手想來見識見識于闐的實力,可是幻真卻在水中與此人打過一個照面。雖然在水裡什麼都看不到,但他感覺得到此人的法術與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鼉龍極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此人追到安軍州來,多半也是為了自己了。那麼,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鼉龍的鷹,也許就是這一隻。看來,此人雖然被逐出了安軍州,卻還是陰魂不散,也許,攻擊隨時又會發起。

幻真心中浮起了一絲憂慮。

寶光寺,這座于闐第一大寺,平時前來進香之人絡繹不絕,可是今日因為于闐國主大婚之後第一次來寺中進香,所以封寺一日,顯得極為清靜。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將寶光寺圍了個嚴嚴實實。李聖天帶著兩個小黃門走進了寺門,此時,明業以降的八紫衣國師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固然沙門可以不敬王,但李聖天英明仁厚,眾僧對他也極為尊敬。八僧一見李聖天進來,便齊齊合十行禮,道:「陛下。」

對寶光寺眾僧,李聖天雖是國主,同樣不失禮數。他也向眾人雙手合十,道:「列位大師好。」

明業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內等候,請陛下移步。」

這話也唯有瞿沙可說。在於闐,除了瞿沙一人,再無第二人能讓李聖天移步。明業、童觀雖然在俗是李聖天堂叔,又位列九國師僧,卻也沒這等待遇。李聖天道:「是,有勞諸位大師了。」

穿過大殿,剛來到後院門口,八僧忽然都站住了,明業道:「陛下請。」

後院是瞿沙清修之處。瞿沙坐關時,不進飲食,後院之門總是鎖著,此時鎖卻已開了,但門還是虛掩著。李聖天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後院即是寶光寺祇樹園的所在。祇樹園之名出自佛經,本是舍衛城只陀太子園林,佛陀在此傳法,名曰「祇園」。院子雖然並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樹,儘是合抱粗的大樹,極為茂盛,更顯得氣象萬千,李聖天走在樹木之間,亦覺心神為之一清,前面隱隱傳來縷縷淡淡的異香。

這是伽楠珠之香,是從前面一間小小石室里傳來的。這石室極為簡陋,李聖天站在石室前,卻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輕聲道:「大師,李聖天求見。」在這裡,他只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哪還有半分一國之主之威。

半晌,聽得裡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陛下,請進。」

李聖天正要走進去,一片菩提葉忽然打著旋落了下來,沾在李聖天的袍上。他拈起樹葉,抬頭望去,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佛經有謂,佛陀在菩提樹下得道。寶光寺是數百年的古剎,歷代上座必在後院坐關,院中遍植的菩提樹乃當初創寺上座從天竺引種而來,傳說母本就是證佛得道的那一株,因此取了這名字。菩提樹梵名阿沛多羅樹,又稱貝多樹、阿輸陀樹、畢缽羅樹、貝多羅樹,皆是「菩提」一音之轉。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有云:「菩提樹出摩伽阤國,在摩訶菩提寺。蓋釋伽如來成道時樹,一名思惟樹,莖幹黃白,枝葉青翠,經冬不凋。至佛入滅日,變色凋落,過已還生。至此日,國王人民,大做佛事,收葉而歸,以為瑞也。」雖說菩提樹經冬不凋,落下幾片黃葉也是尋常之事,可這時卻讓他不安。

走進石室之中,裡面只放著幾個蒲團,瞿沙正盤腿坐在角落中。那是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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