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風沙 幻師章

如工幻師依草木瓦石作種種幻,起一切眾生若干形色。

——《楞伽經》

李思裕掩上門,嘆道:「真大師,難道真的沒辦法了么?」幻真說羅定風縱然想不出來,但做夢卻可能夢見。方才羅定風醒過來後,一時間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仍是驚慌失措。等幻真跟他說清了,他總算明白過來自己已在石城鎮。這羅定風身體強健,受傷其實不重,但神情恍惚,只記得護送公主前往于闐之事,後來為何獨自出現在沙漠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當幻真問他方才做了個什麼夢,李思裕大為期待,哪知一聽之下,羅定風說的這個夢惝恍迷離,哪是實事,不禁大失所望。

幻真正垂頭沉思,聽得李思裕的聲音,他抬起頭來道:「將軍,這羅押衙不是已經說了么?」

李思裕抱怨道:「他說的是什麼啊,不是黑雲暴雨,就是妖龍異獸,跟唱變文差不多。」變文就是佛門經卷的俗講。平民百姓多目不識丁,那些僧人為傳教,便將經文編成種種有趣的故事,或唱或念。于闐是佛國,中土釋門在此地甚多,李思裕學漢話時便是從聽變文入手的。羅定風的這個夢說來怪異詭奇,當真和他聽過的《目連變》一類差不多。

羅定風的夢雖然古怪,但說起來卻也簡單。他說他夢見自己趕著一群狼,手上拿著一朵鮮艷的桃花,狼後還跟著一群羊。突然到了一塊滿是煙囪的空地上,天空突然變黑。他抬頭看去,卻見天空中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眼睛。這眼睛大得鋪滿天空,眼中流下淚水,成為一場大雨。雨點奇大無比,他想要躲閃,卻怎麼都躲閃不開。這時從那些煙囪背後突然又衝出許多妖獸,將他身後的狼群和羊群都撕成了碎片,鮮血紛飛,將他的腳黏在一處,又變成一艘小船。站在小船上,他這才發現手裡的桃花被雨水打上後,成了一枝枯枝,夢到這裡也便結束了。李思裕聽羅定風斷斷續續說著,聽得一頭霧水,實在不明所以。

幻真道:「所謂的桃花,無疑便是公主了……」他話未說完,李思裕眼中一亮,道:「那他夢見的狼就是護送的士兵,羊則是公主的那些隨從吧。」

幻真道:「多半如此。」

李思裕沉思了一會兒,道:「可是,那些煙囪又是什麼?還有天上的眼睛,說有大雨傾盆。這裡一年也下不了幾場雨,這幾天根本就沒下過。」

幻真道:「此間正因為雨水少,人們常盼著能下一場雨,羅押衙也不例外。他夢到雨,其實應該是指水,一大片水。」

李思裕眼中又是一亮,道:「是河!」但他馬上又皺起眉頭,道:「若羌河穿過石城鎮,應該不是。東北邊還有什麼河么?」

幻真搖了搖頭,道:「他夢到的是一隻鋪天蓋地的眼睛,那應該不是河,而是一個海子。」

李思裕渾身一震,道:「蒲昌海!」

幻真喃喃道:「魚海太遠了,所以一定就是蒲昌海。」

蒲昌海就是羅布泊,如今已乾涸,魚海尚在,便是現在新疆焉耆縣的博斯騰湖。阿爾金山以北一帶是沙漠邊緣,一般很是乾旱,蒲昌海是附近唯一的大湖,魚海遠在焉耆,羅定風不可能會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李思裕道:「可是蒲昌海並不是這條道上的,他們為什麼要繞這般一個圈子?」

幻真道:「你還記得羅押衙說起他們先前曾發現一具屍首么?」

羅定風醒過來後,已將後來的事忘個乾淨,但先前還在送親車隊里的事卻還記得。他說起他們曾在沙暴過後發現有一具死後不久的屍首,李思裕當時也不多想,此時幻真提起,他道:「這有關係么?」

幻真道:「這是移……一種法術。妖人以尸居餘氣移星換斗,讓人不辨路徑,羅押衙定然早就走岔了路。他以為走的是石城鎮方向,其實一步步被引到蒲昌海去。」

李思裕倒吸一口涼氣,道:「那麼那些妖人早有預謀了?」

幻真道:「是啊。那個滿是煙囪的地方,恐怕便是蒲昌海邊一個所在,而那些飛出來的妖獸就是對他們布下這圈套的妖人。」

李思裕驚道:「羅押衙夢見他領著那群狼和羊都被撕成碎片,難道……難道公主他們都已身遭不測?」

幻真眉宇間皺了起來,道:「現在說這話為時過早。那種法術非同小可,妖人下了這等血本,恐怕並不是只為殺掉一個歸義軍公主。」他頓了頓,道:「他們定然是將公主擒為人質,想以此要挾曹大人。」

李思裕眼一下又睜圓了,怒道:「這是什麼人?竟敢與我于闐作對,嫌命長么?」

幻真道:「他們既敢做下此事,定非等閑之輩。」

他說著,頭又低了下去。李思裕還待說兩句狠話,卻見幻真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一沉,忖道:「怎麼,連真大師都這般擔心?看來那些毛賊當真非同小可。」幻真年紀雖然不大,卻是于闐國紫衣僧之首,李聖天對他也極為尊崇。當初幻真獲賜紫衣時,李思裕親眼見過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僧人緩步從十幾個攔阻的武士中間走過,那些武士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連幻真都有懼意的話,那些下手之人不知有多厲害了。

幻真忽地又抬起頭,道:「李將軍,請你給貧僧二十個人。」

李思裕道:「真大師,你要做什麼?」

「去蒲昌海。」

李思裕道:「好。」他頓了頓,又道:「讓馬繼忠帶著其餘人在此等候,我與真大師一同去。」他見幻真要說什麼,手一揚道:「真大師不必多說,此事關我于闐國威,伐訶豈有袖手旁觀之理。馬繼忠!」

馬繼忠是此番帶來的一個偏將。聞聽鎮國將軍傳喚,他馬上跑過來,行了個軍禮道:「將軍有何吩咐?」

「挑三十個弟兄隨我與真大師前去迎接公主,你們在此等候。」

幻真說只要帶二十人去,李思裕生怕人手不夠,足尺加碼地加了十個。馬繼忠又行了個軍禮,道:「遵命。」等馬繼忠走了,李思裕拉了拉嘴角的一點髭鬚,微笑道:「真大師,你可別怪我僭越。我若不在真大師你跟前的話,只怕會亂來的。聖天大王知道了,恐怕你我的腦袋都要搬家。」

幻真是李聖天親自指定給李思裕的國師,有管教李思裕之責。不過李思裕是李聖天的堂弟,李聖天殺誰都不會殺到他的頭上,這話當然只是玩笑。李思裕雖然貴為宗室,對幻真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國師卻是既尊敬又親近,他怎麼都不願讓幻真獨自涉險。他性子粗豪,言出必踐,幻真知道拗不過他,便點點頭道:「將軍願去,那也好。」

李思裕哈哈一笑,道:「真大師,那我得去備點肉乾和酒了。」幻真只吃點麵餅和水,李思裕卻是離不得酒肉的。去蒲昌海的話要穿過沙漠。往東北走,頂多在七里屯還有點補給,只是七里屯比不得石城鎮,酒肉定沒有這裡的好。

他打了個哈哈,轉身走了出去,卻不曾看見幻真眼裡閃過一絲異光。像是有些感激,又像有些痛楚,幻真雙手合十,無聲地念了句什麼,轉身又向屋裡走去。

屋裡,羅定風仍靠在床上休息。他被救回來不久,元氣未復,方才又夢遊出去,現在極是疲憊。見幻真進來,他坐起來道:「大師,我到底遇到什麼了?」

方才幻真和李思裕進來,羅定風總算明白他們正是于闐國的迎親使。可是公主和他帶來的同伴到底去了哪裡,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羅定風卻全然記不起來。而幻真問他做的這個夢卻問得極為詳細,更讓羅定風莫名其妙。

幻真走到床前,道:「羅押衙,你們曾發現過一具沙中的屍首,是吧?」

羅定風點了點頭,道:「是啊。」後來發生的事全然不記得了,但這事卻還記得,只是方才幻真明明已經問過了,他也不知為什麼還要再問一遍。

「那屍身背上是不是用血寫著一個『梵』字?」

幻真說著,將左手攤開,右手手指在掌心畫了幾筆。羅定風道:「這個可沒去看。我們發現了那具屍首後,就又將他埋了。」

幻真沉吟了一下,道:「那屍身很軟么?」

羅定風道:「是啊。」

「另外還曾經找到過別的屍首么?」

羅定風一怔,道:「後來的事我已全然記不得了。很古怪,我們是沙暴過後發現這屍首的,先前卻不見他跟著我們。可要是他已經死了幾日,那麼早該被晒乾了。」

幻真嘆道:「這是移星法,借尸居餘氣移星換斗。那屍首生而不生,死而不死,移星法不解,再過兩三年還是這般。」他將手背到身後,又道:「羅押衙,你能行路了么?」

羅定風伸出手臂曲了曲,道:「沒事了。」

「貧僧想請羅押衙引路,不知羅押衙的傷勢如何?」

羅定風忽地站了起來,道:「羅定風萬死不辭。」他受命護送公主,現在公主卻不知去向,沙州那是回不去了,唯一的生路便是找回公主來。不要說身上受傷並不太重,就算重得走不了,爬也得爬去的。

幻真點了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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