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蘑菇下山 4

血蘑菇帶了些乾糧,背上袍子皮睡袋和一桿鳥銃,跟著騎黑驢的竇占龍,迎著漫天的大雪片子,頂著呼呼咆哮的北風進了山。竇占龍不說去什麼地方,只在頭前引路。那雪下的,漫山遍野一片白,把山上的路都蓋得溜兒嚴。兩個人一頭驢,出了東山林場,也是一路在深山老林里踏雪而行,困了餓了,就在避風的雪窩子里歇腳。這天晌午,終於來到一處山坡。竇占龍勒住驢韁繩,對血蘑菇說聲「到了」。血蘑菇舉目四顧,此時風停雪住,冰封大地,山上、樹上被皚皚白雪覆蓋,張開嘴使勁兒喘口氣,五臟六腑都覺得舒朗暢快,卻看不出與別的老林子有什麼不同。

竇占龍下了黑驢,點上煙袋鍋子,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吩咐血蘑菇把大肚子蟈蟈從葫蘆掏出來放到樹上。血蘑菇不明其意,大肚子蟈蟈能活三冬,全憑他揣在身上貼肉焐著,擱樹上豈不凍死了?竇占龍說:「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你還想不想發財了?」血蘑菇沒再多說,掏出葫蘆拔下塞子,心裡默念:「大肚子啊大肚子,今天我又得讓你幫我一次,萬一要搭上你這條小命,那可對不住你了。等我找到馬殿臣的《神鷹圖》,除掉紙狼狐報了仇,再來下邊找你!」那隻大肚子蟈蟈一蹦而出,不怕冷似的,落在樹榦上大聲鳴叫,叫過幾下,似乎是開了嗓兒,越叫聲響越大,如金玉撞擊,順著山勢遠遠傳了開去。

血蘑菇正覺納悶兒,只聽高山上傳來一聲虎嘯,震得樹枝上的積雪紛紛下墜。他吃了一驚,心想:不好,大肚子蟈蟈叫得太響,引出了山中猛虎!長白山獵戶一向將老虎尊為山神,每年開春進山打圍之前,先要擺些瓜果酒水,焚香祭拜山神,入冬後封山,留一冬給山神老爺做主,輕易不敢驚擾。血蘑菇也知道下山虎厲害,見了人橫吞立咽,勢不可當,自己缺了一隻右眼,僅憑手上這桿鳥銃,無論如何打不了虎。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竇占龍,此人一不慌二不忙,蹲在地上穩穩噹噹地抽著煙袋鍋子,那頭黑驢同樣無動於衷,縱然竇占龍膽大包天,這頭黑驢也不可能不怕下山的猛虎啊?他無暇多顧,想先爬到樹上暫避一時。可是剛一仰頭,樹上枝丫亂晃,積雪簌簌落下。血蘑菇心說:邪門兒,老虎怎麼是從樹上來的?卻聽「嗷嗚」一嗓子,從積雪的樹梢中躥出一頭野獸,頭圓爪利,四肢短粗,尾長過尺,身上長毛邋遢,哪是什麼下山的猛虎,分明是個大花貓啊!血蘑菇一眼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那隻八斤貓嗎?

此貓當年在王八蓋子溝金燈廟嚇退無數金鼠,趁亂叼起金燈老母的吸金石,鑽出牆窟窿一去不返,看來是得了天靈地寶,活過了這幾十年。不過貓的脾氣秉性改不了,冰天雪地里聽到蟲鳴,就忍不住出來看個究竟。至此恍然大悟,原來竇占龍要憋的寶是吸金石,得了這件至寶,金子要多少有多少,何止變出一座金山?但是血蘑菇苟活至今,只為了幹掉紙狼狐報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吸金石,對他來說什麼用也沒有。本以為憑竇占龍的手段,盡可以找到金王馬殿臣的天坑了,怎知到頭來又落了一空!

血蘑菇一直以為馬殿臣得了吸金石,才當上了關外的金王,原來吸金石還在八斤貓肚子里。他只不過稍一分神,八斤貓已然躍下樹梢,一口吞下了大肚子蟈蟈。血蘑菇心頭一涼,以為大肚子蟈蟈完了,可正當此時,貓腹中傳來一陣嘟嘟嘟的長鳴。人有人言,獸有獸語,大肚子蟈蟈想從貓肚子里逃出來,八斤貓似乎也覺得不對,張開大嘴嗷嗷亂叫,弓背挺身,尾巴倒立,不住搖晃腦袋,張口吐出一個非金非玉的蛋黃色圓石,正是那塊吸金石。八斤貓在地上打了個滾,帶著肚子里的蟲鳴,一頭鑽入林中不見了蹤跡。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血蘑菇呆立當場,轉眼間地上只有吸金石了。叼著煙袋鍋子蹲在一旁的竇占龍,此時一臉得意,夜貓子眼緊盯著吸金石自言自語:「我得此寶,不費吹灰之力……」說著話臉上五官抽搐,眼珠子越瞪越大。血蘑菇之前留了個心眼兒,總聽人說,憋寶的一個比一個貪,得了天靈地寶怎肯與人平分,所以不可不防,可沒想到竇占龍見了吸金石,神色變得古怪至極,臉上五官都挪了位。血蘑菇摸不透他的底,哪敢輕舉妄動,猶豫不決之際,突然從竇占龍身上躍出一隻三條腿的小金蛤蟆,圍著吸金石打轉。竇占龍則一頭撲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血蘑菇忙退開幾步,暗道一聲「古怪」,難道竇占龍身上有隻金蛤蟆,讓這吸金石吸出來了?沒等他明白過來,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破衣爛衫的蒼髯老道,一身火工道人的打扮,到得切近,看也不看血蘑菇一眼,口誦一聲道號,指著小金蛤蟆哈哈大笑:「尋你多時了,還不隨我回山?」小金蛤蟆卻似聽明白了,在地上蹦了三蹦,「咕呱、咕呱、咕呱」連叫三聲。火工老道袍袖一卷,早將小金蛤蟆收入袖中,徑往深林之中,揚長而去了。

血蘑菇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左眼,怎麼也想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呆立半晌無所適從,一低頭看見吸金石還在地上,他雖不貪圖金子,可這一輩子也沒少跟吸金石打交道,終究是天靈地寶,實不忍棄之不顧,再看倒地不起的竇占龍氣息早絕。他聽說過一些憋寶的門道,相傳黃河中的老鱉,每活一百年背殼上多長一道金圈,長出九個金圈,腦袋裡就有鱉寶了。憋寶人設法捉住老鱉,在地窨子里剁掉鱉頭,用利刃割開自己寸關尺脈窩子,將鱉寶埋入肉中,再塗藥治癒,隨後在漆黑無光的地窨子里住上一百天,出來之後這雙眼無寶不識,不知真也不真?血蘑菇當慣了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對個死人可沒有下不去手這麼一說,拔刀割開竇占龍的脈窩子,伸手往裡一摳,還真有個肉疙瘩,他那一個眼珠子寒光一閃,如同荒墳野草中的一點鬼火,覺得這東西或許有用,當下將鱉寶和吸金石一併揣入懷中,又牽過那頭黑驢,馱了竇占龍的屍首下山,想尋處斷崖往下一扔,等不到天黑就讓狼掏了。

哪知黑驢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仰起脖子「啊呃——啊呃——」狂叫不止。血蘑菇尋思,這畜生一路上馱著竇占龍半聲不吭,跟能聽懂人話一樣,讓它往東絕不往西,怎麼我一牽就犯了犟脾氣?便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子,對著驢屁股上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抽了幾下。怎知把那頭黑驢打急了,冷不防尥起蹶子,踢了血蘑菇一個跟頭,馱著竇占龍的屍首一道煙似的跑了。要不是躲得快,就得讓這黑驢踢死,血蘑菇咒罵著追了半天也沒追上,無奈只得作罷。

這一連串離奇古怪的遭遇,讓血蘑菇提心弔膽了很久,最怕竇占龍死而復生來林場找他。然而星移斗轉,日月如梭,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始終也沒出什麼事。血蘑菇得了竇占龍的鱉寶,埋進了自己的脈窩子,加之後來下山打聽到的消息,多多少少知道了竇占龍身上的秘密:原來那隻三足金蟾,本是龍虎山五雷殿祖師爺身邊的一個小物件兒,帶著落寶金錢下山,借了竇占龍的形竅,以應四神三妖之劫。只有崔老道認得出它的來頭,但是不能說破,一說破金蟾就走了,那還怎麼應劫?當然崔老道也並非善男信女,分明是他放了金蟾下山,卻擔心道破天機遭報應,自始至終裝成個沒事兒人,不該說的從沒少說,應該說的反倒一字不提。這個東西雖是金身,卻也貪得無厭,可以剪黑白紙為驢,憑著分身到處憋寶發財,西北角城隍廟掏狗寶死了一個、夾龍山誤點千里火夾死過一個、在東浮橋煮石碑填了海眼一個、銀子窩門樓逮玉鼠氣死一個、鈴鐺閣摘銅鳥摔死一個、分寶陰陽嶺掉入陰山背後嚇死一個、三岔河口讓分水劍斬殺一個、蘆葦城拿金剪刀燒死一個、引馬殿臣扛著挑頭杆子打墳被狐狸害死一個……死一次金蟾就換一個分身,但被濁世迷心,又受崔老道所誤,早已忘卻本真,即使從分身上取回鱉寶和一應之物,念及平生所遇的九死十三災也是恍恍惚惚,最後一個帶血蘑菇去找吸金石的竇占龍已經沒有分身了,因為鱉寶的靈氣盡了,還得再養上幾年才可以用。這個人雖然沒死,但借竅的金蟾一去不返,鱉寶也讓血蘑菇摳去了,所以說從關外逃走的竇占龍——人還是那個人,落寶金錢和煙袋鍋子也在,身上的「神」卻沒了!

血蘑菇雖將吸金石帶在身上,仍架不住歲數越來越老,氣力遠不如前,心知找到寶畫《神鷹圖》的機會也越來越渺茫了,恨自己這一輩子,這一件事都辦不成,心想:「我從三歲那年,就讓走長路的拐子賣到了孤山嶺,親娘跳河而亡,親爹遠走他鄉,身邊至親至近的人,乃至一個個冤家對頭,皆因我死走逃亡。還真讓關家老祖宗說中了,可不就是個逮誰坑誰的喪門星嗎?誰遇上我,誰就倒霉!我卻活得比誰都久,難不成真像我老叔說的,給我在地府中除了名?可這麼活一輩子有啥勁兒呢?打小落草為寇當了土匪,在姜家窯丟了一個眼珠子,又被馬殿臣追得沒處躲沒處藏,鑽到深山老林中喝髒水吃蝲蝲蛄,下煤窯當過煤耗子,在木營子賣過苦力,抬過棺材扒過墳,帶著手下金匪遠走蒙古大漠,為了找《神鷹圖》投靠偽滿洲國,讓剿匪部隊窮追猛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扮成個老洞狗子在林場一躲幾十年,整天提心弔膽,還有比我命苦的嗎?說什麼前世因果、夙債相償,誰又見過上輩子的事?七災八難怎麼就全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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