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蘑菇下山 1

1954年之後,血蘑菇冒名朴鐵根,自稱被地主抓入煤窯下苦,家裡人全讓土匪殺光了,此後逃入深山老林里躲了十餘年,采些榛蘑、野果,飢三頓飽一頓,人不人鬼不鬼的,勉強活了下來,對山外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無所知。他不僅得到了地方上的同情,還在東山林場找了一個看套子的活兒。他為了掩人耳目,不讓別人把他跟土匪聯想到一起,摳掉自己眼中的金琉璃,換上黑眼罩,扮成個邋裡邋遢、獃頭獃腦的老光棍兒。當地人大多聽說過埋汰他的風言風語,比如這個老洞狗子佔便宜沒夠,打獵不分公母,拿皮子不分大小,瞅見什麼打什麼,因此受到狐仙爺的懲治,丟了一個眼珠子。實際上這都是血蘑菇自己傳出去的謠言,世人往往先入為主,一旦認定老洞狗子是這樣的人,反倒不會懷疑他當過土匪了。加之他常年在深山老林中看套子,不跟任何人往來,又寡言少語,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別說附近屯子的獵戶,林場職工也沒幾個跟他打過照面,僅僅聽過關於他的傳言而已。經歷過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有傷帶殘五官不全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並不會引起人們的格外注意。久而久之,當地人已經習慣了林場里有這麼一個老洞狗子,甚至忘了他是外來戶,一提起來好像挺熟——一個猥瑣、醜陋、貪得無厭的老光棍兒,打狐狸崩瞎了一隻眼,住在林場的小木屋裡看套子,一輩子沒找過媳婦兒。其實說這話的人未必見過老洞狗子,並不知道他那個眼珠子是怎麼沒的,更想不到血蘑菇、金蠍子、老洞狗子竟是同一個人!

而對血蘑菇來說,忍住土匪的脾氣不難,隱姓埋名改頭換面也不難,最難過的一關是大煙癮。他在江北當過煙匪,染上了大煙癮,煙槍從不離手。如今他在東山林場落腳,煙癮不時發作,打哈欠流眼淚,百爪撓心、腦殼欲裂,如同千萬隻螞蟻啃噬骨髓,那個難受勁兒忍無可忍,又怕讓人瞧出來,不敢找人幫忙,只能自己過這關。當年在孤山嶺上落草為寇當鬍子的時候,老韃子經常帶著白龍和血蘑菇釀苞谷燒,入了伏把苞穀粒先泡上一宿,然後倒在大鍋里蒸透,用簸箕攤開晾涼,撒上酒麴,裝缸密封,等七天七夜發酵滲出酒水,再進蒸鍋蒸上大半天,苞穀粒變成酒糟,流出來的酒水就是苞谷燒。這種自釀的糧食酒濃度極高,一口下去,唇舌腸胃都如灼傷一般火辣辣發燙,像是喝下一團火苗子。如果裝到罈子里,加上些蜂蜜、中草藥,口感甘洌,還有治病禦寒之效。關外民間有戒大煙的土法子,血蘑菇自己釀了七八壇苞谷燒,存在小木屋裡,抑制不住大煙癮的時候,便喝個酩酊大醉,失去知覺。儘管轉天醒來頭重腳輕、胸悶燒灼,可也比犯了大煙癮的感覺舒服。煙癮雖難戒,心癮更難除,有時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臉,心臟從嗓子眼兒往外蹦,全身骨節麻癢,喝酒也不頂用。血蘑菇不愧是老土匪,緊要關頭狠下心來以頭撞牆,讓自己昏死過去。如此循環往複,過了大半年,血蘑菇才將大煙癮徹底戒除。整個人扒了一層皮,復仇的執念卻越來越深,夢中也在找馬殿臣的《神鷹圖》。

林場的人還當血蘑菇是個老酒膩子,更加看不起他。只有一位姓包的林場保衛幹部,是扛過槍打過仗的退伍軍人出身,綽號「包大能耐」,覺得血蘑菇無依無靠挺可憐,時不常地過來看看,給他送點兒吃的喝的,還得拽著他噓寒問暖嘮幾句嗑。雖說送來的不過是半兜子地瓜、三四棵大蔥、一瓶見了底兒的燒刀子,可在那個年頭,這就不簡單了。包大能耐好管閑事,沒有不想打聽的,見人自來熟,說話高門大嗓咋咋呼呼,誰都犟不過他。他老婆包大嫂子也是個熱心腸,總張羅著給血蘑菇尋個做伴兒的。血蘑菇卻是驚弓之鳥,一直以為這兩口子在查自己,因此提心弔膽,能躲就躲,能閃就閃,不想跟這兩口子多打交道,成天鑽到老林子里捉山雞、逮兔子,走得深了遠了,他就在山上過夜。仗著東山林場範圍廣大,林海覆蓋下峰嶺相連、溝壑縱橫,血蘑菇住的小屋又位於森林邊緣,距離場部的宿舍區挺遠,包大能耐來找他一趟也不容易。

後來有這麼一次,血蘑菇順手在山上逮了只蟈蟈,長腿大肚子,通體翠綠,腦殼烏黑,如同一塊鐵疙瘩,獃頭獃腦地不會叫,民間稱為「黑榔頭」。他看這玩意兒挺稀罕,就套了個樹皮筒子,把大肚子蟈蟈裝進去,帶在身上解悶兒。當天從山上下來,遠遠聽到林子里腳步聲響。他謹慎多疑,有什麼風吹草動也不敢大意,立刻躲到樹後,瞪著僅有的一個眼珠子往那邊看。但見密林中走出一個人,腦袋大脖子粗,下巴頦兒上鬍子拉碴,頭上沒帽子,穿一身土黃色衣服,胳膊肘上打著厚厚的補丁,腳底下一雙解放鞋,裹著綁腿,斜背軍挎包和水壺,手上拎了一支獵槍,正是包大能耐。血蘑菇不覺一愣:此時天色將晚,包大能耐不在場部待著,也該回家吃飯了,鑽到這老林子里幹什麼?他平常總跟我套近乎,該不是沖我來的?什麼人給我點了炮兒?再一看又覺得不對,包大能耐腳步踉蹌,直著眼只顧往前走。血蘑菇心下狐疑,一聲不吭地跟著,只見包大能耐在林子里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衣服讓樹枝剮破了,卻似渾然不覺,整個人目光獃滯,眼窩子發青,氣色如同死灰。

血蘑菇納著一個悶兒:包大能耐是不是受了什麼冤屈,或者有什麼問題交代不過去,心窄出來尋死?可是一個人尋死何必打綁腿、帶獵槍,還背著行軍水壺呢?怎麼看都是上山打獵去的,為什麼下山的時候變成了這樣?此人撞邪了不成?

血蘑菇這輩子見的怪事不少,看得出包大能耐舉止反常,興許是衝撞了深山老林中的邪祟,或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果子,又或讓毒蛇咬了。閃念之間,包大能耐一頭撞在松樹上,發出一聲悶響,晃了幾晃摔倒在地。天已經黑透了,林子里鴉雀無聲。血蘑菇東觀西望,恐怕有人撞見,悄悄湊過去,借著樹梢間透下的月光,看見包大能耐已經昏厥了,兩眼緊閉,口吐白沫,臉上全是血,如若置之不理,等不到半夜,就得讓野獸掏了。這陣子他右眼皮子直跳,自打右邊眼珠子沒了,這邊的眼皮子再沒跳過,冷不丁跳個沒完,絕非好兆頭。常言說「右眼跳災」,還道是「右眼跳人來」,但對他而言,來人即是來災,千萬不能多生事端。血蘑菇有心扔下包大能耐,撒丫子一走了之,又覺得不妥。東山林場死了人,地方上肯定會追查,都知道包大能耐兩口子跟我走得挺近,萬一查到我頭上,豈不是節外生枝?思來想去,終究不能袖手旁觀。

血蘑菇打小跟著老韃子跳薩滿,那和巫醫類似,整治寒熱二症不在話下,對付所謂的撞邪也是家常便飯,卻從沒見過包大能耐這樣的情況。扒開衣服鞋襪查看,見這個人全身水腫,足跟黑中透亮,短粗的頭髮里全是螞蟻,密密麻麻地亂爬。於是按老韃子的傳授,拿針扎在他兩個腳後跟上,擠出不少又腥又臭的黑血。待到黑血變紅,包大能耐的呼吸逐漸平穩,臉上也有了血色。血蘑菇又把衣服鞋襪給他穿上,躲到一旁盯著。過了多半個時辰,包大能耐緩緩睜開眼,坐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站起來跌跌撞撞下了山。血蘑菇心裡一清二楚,自己這法子只能應急,擔心包大能耐路上再出意外,悄悄跟在後頭,眼瞅他進了家,門還沒關上,人就倒下了,渾身抽搐、四肢蜷縮。屋裡亮著燈,包大嫂子正盤腿坐在炕頭納鞋底,見狀慌了手腳,納了半截的鞋底扔在一旁,急得滿屋子轉圈,一邊忙著倒水找葯,一邊緊著招呼兒子,讓他去場部衛生所去找衛生員。

東山林場的醫療條件十分落後,衛生所只不過是門口掛了一塊小木頭牌,有幾瓶紅藥水而已,頂多再備點兒紅霉素啥的。在當時來說,紅霉素那就是葯里的王了,啥病都能治。衛生員平時該幹什麼幹什麼,閑下來才行醫送葯,對包大能耐的癥狀束手無策。包大能耐神志不清,嘴裡說著胡話,肚子鼓起老高,裡面好像有脹氣,鼻子里、耳朵里的螞蟻爬進爬出,怎麼都捏不完洗不凈。家裡的頂樑柱突然倒了,包大嫂哭成了淚人,搖晃著包大能耐叫屈:「好歹你也參過軍打過仗,一頓飯能吃八張大餅,平時比誰都能咋呼,不說上山打狼嗎,怎麼搞成這樣了?」

血蘑菇躲在房後的窗戶外,偷聽屋子裡的人說話。原來包大能耐帶槍上山,確實是打狼去的。東山林場溝深坡峭,罕有狼蹤。可是前一陣子,有人說在北溝砍柴的時候,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以為有人來了,扭臉一看竟是頭灰不溜秋的老狼,站起來學人走路,剛好太陽光照到柴刀上,寒光一閃,把狼嚇跑了。還有人說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瘋老婆子,走近了一看,卻從樹後轉出來一頭惡狼!山裡人大多迷信,一來二去傳得挺邪乎,都說林子里的狼成精了。包大能耐不信那一套,但是山裡有惡狼出沒,容易傷及無辜,他負責林場的保衛工作,當然不能不管,也不去找屯子里的獵人幫忙,問明惡狼出沒的方位,那天一大早就背上步槍,帶著乾糧水壺進了山,再回來人就不行了,不知途中發生了什麼意外。包大能耐雖不比土生土長的獵人,但在東山林場工作這麼多年,熟悉深山老林中的情況,按說不該讓毒蛇咬了,更不至於吃了不能吃的蘑菇。衛生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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