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5

小風颼颼地往煤殼子里灌,一眾煤耗子你推我擠,一個接一個往外爬。血蘑菇探出半個腦袋才看到,馬殿臣綹子里的四大名山守住洞口,出來一個揪住一個。煤耗子個個蓬頭垢面,渾身上下全是黑的,原本分不出誰對誰,可四大名山不看臉,只看眼珠子,有的人頭髮擋住半張臉,就把頭髮撩起來。四個人四雙眼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著爬出來的煤耗子,一個也不放過。血蘑菇心中驚恐,讓冷冽的寒風一吹,越發瑟瑟發抖,兩條腿打晃,站都站不穩。這四大名山絕非浪得虛名,炮管子一個比一個直溜,能耐一個比一個大,別說四個人一起上,你隨便拎出哪一個,血蘑菇也不是對手。他有心縮回去,然而擁上來的煤耗子堵住了退路。穿雲山手疾眼快,一把薅住血蘑菇的頭髮,大喝一聲:「血蘑菇,可把你逮著了!」這一嗓子如同炸雷一般,另外三個炮頭呼啦一下圍攏過來,四個人如同四座大山,將血蘑菇擠在中間,插翅難逃。

原來在遲黑子死後,馬殿臣派人四處追殺血蘑菇,翻遍了方圓幾百里,連根毛兒也沒找到,估摸著血蘑菇逃到了江北,於是命四大炮頭過江追蹤。在山裡逮著一個打悶棍砸孤丁的棒子手,從此人口中得知,數月之前,他曾將一個一隻眼的二混子賣到二道溝當煤耗子,得了一塊銀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四大炮頭聽到「一隻眼」三個字,耳根子都豎起來了。古十三一刀插了這個棒子手,四人直奔二道溝,幹掉守礦的炮手,將煤耗子一個個放出來,果然抓住了血蘑菇。

飛過山對血蘑菇說:「併肩子,江湖事江湖了,你橫推立壓,又扒灰倒灶害死大當家的,不給個交代可不成,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一趟吧!別讓弟兄們為難你。」血蘑菇心如死灰,只得束手就擒。飛過山、占金山兩人掏出牛筋繩索,給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又找件破衣裳讓他穿上。穿雲山囑咐道:「這小子肚子里揣漏勺——心眼兒太多,多留點兒神,別讓他跑了!」交代完又和古十三搬來一張桌子,擺出從礦上搜出的銀圓,自報山頭,告訴一眾煤耗子:「打得好鷹王馬殿臣麾下四大炮頭,替天行道鏟了二道溝的黑心礦。這個礦的東家許大地主作惡多端,我們大當家的馬殿臣已經說了,遲早下山砸了許家窯!現在每人發兩塊銀圓,先放你等還家。」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個煤耗子揪住身邊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嚷:「好漢爺,這個人不是挖煤的,是許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陣騷亂,穿雲山擔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槍,喝道:「都不許亂!」眾人安靜下來,穿雲山又問那煤耗子怎麼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漢爺,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進來挖煤,就是讓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漢爺替我做主!」一眾煤耗子吃盡了這些打手的苦頭,個個怒火中燒,轉眼從人群里揪出煤把頭和六七個打手。原來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夾在煤耗子中間矇混過關,再回去給許大地主報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窩。四大名山怎能放過這些人,一刀一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又割下人頭,血淋淋擺了一排。一眾煤耗子脫離了苦海,全都跪下磕頭,感激涕零,挨個兒領錢離去。

四大炮頭押著血蘑菇出了煤窯,一路翻山越嶺,行至日暮時分,穿雲山擔心出岔子,不敢連夜趕路,正巧不遠處有座破敗的銀花廟,眾人緊走幾步進到廟內。見屋頂上蛛網密布,腳底下一片凌亂,正中間神龕上供奉著一座泥胎,手持銀瓶,腦袋掉了半個,仍能看出是銀花娘娘。幾個人點上油燈,吃些乾糧,倒是沒虧著血蘑菇,餵了他幾口吃喝。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頭輪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血蘑菇雙手被縛靠在牆角,繩子都是帶牛筋的,根本掙不斷。他親眼見過馬殿臣收拾姜老摳,如若被帶上孤山嶺,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個眼珠子也得挖出來當泡兒踩,簡直生不如死。但四大炮頭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得太死了,別說跑,連一頭撞死的機會都沒有,索性死了心,愛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剛睡著,忽聽見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睜開一隻眼仔細觀瞧,神龕上的泥胎變了,頭裹著玄色絹帕,一身灰襖灰褲,外罩藏青色斗篷,臉上皺紋堆壘,不是金燈老母又是誰?想到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拜她所賜,血蘑菇目眥欲裂,無奈手腳被縛動彈不得,沖著金燈老母破口大罵:「頂風臭八里地的老耗子精,等爺爺變成厲鬼,再來收拾你!」

金燈老母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獰笑:「毀我金身,燒我靈廟,豈能讓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後脖頸子發冷,心裡頭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掙,才發覺是個噩夢,額頭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腳的繩索卻已斷了。再看四大炮頭躺在地上,個個鼾聲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動,瞪著那一隻眼,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輕輕推開廟門,溜出去撒腿狂奔,一頭鑽入密林,跑了個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好歹甩掉了追擊的四大炮頭。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只記得在大煤殼子里認識的鐵根,曾說爹娘二老在龍爪溝開了個小飯館。他找土人問明龍爪溝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只能鑽山過林,腳下踩著松枝枯葉,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接連又走了七八天,瞧見密林中有幾處破馬架子窩鋪,旁邊是個小飯館,外邊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門口掛著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盡,又餓又乏,走到近前推門進去,踉踉蹌蹌立住了腳,見小飯館裡拾掇得挺乾淨,擺著幾張桌椅板凳,屋角趴著一條大黃狗,並無一個客人。開店的是老兩口子,彎腰駝背、眼神渾濁,血蘑菇一問果然姓朴。這老兩口子起早貪黑在山裡開這麼個小飯館,附近木營子里有伐樹的木幫,上山挖棒槌采山貨的老客也會來此落腳,吃口熱乎飯,喝口熱乎酒,沒錢的就拿山貨來換。血蘑菇沒敢如實相告,謊稱自己姓關,小名柱子,本是莊戶人家,幾個月前家中突遭變故,爹娘、兄弟全讓土匪殺了,還摘了他一顆眼珠子,死裡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了,求老人家給口飯吃。

朴老闆和老闆娘對血蘑菇心生憐憫,沒過多一會兒,老闆娘從後面端來小半盆熱騰騰的大醬湯,兩個貼餅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血蘑菇自己都不記得多久沒吃過熱乎飯了,悶頭一通狼吞虎咽,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頭子。老闆娘打來一桶熱水,讓血蘑菇洗把臉,燙燙腳。血蘑菇覺得這個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閉塞,估計四大名山輕易找不到此處,就給朴老闆和老闆娘兩口子跪下說:「我家裡人全死了,下山也沒個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給您背柴燒火、挑水掃地,一個大子兒也不用給我,豬不叼狗不啃的賞我一口,餓不死就成。」老兩口本是行善積德的人,屋子後邊又有個空窩鋪,就把血蘑菇留下了。血蘑菇把窩鋪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殼子里關了整整一冬,為口吃的拚命挖煤,過得連耗子也還不如,到頭來又撞上四大名山,幾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個睡覺、吃飯的地方,卻不知今後又將如何?金燈老母來無影去無蹤,縱然找得到這個老耗子,我對付得了它嗎?後半輩子還能有個安穩嗎?

老兩口沒拿他當不給錢的長工使喚,指點他去挖點兒野菜,采些榛蘑、松茸、木耳之類的山貨,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擱在小飯館裡賣給過往的老客,掙上仨瓜倆棗的買些應用之物。小飯館裡養的那條大黃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點兒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時血蘑菇上哪兒去,大黃狗總是搖頭擺尾地跟在後頭。開春時節萬物生長,血蘑菇問朴老闆要了背筐,拿個小鏟子,帶著大黃狗進了山。山林中到處是野菜,像什麼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兒、婆婆丁、小根蒜,刨出來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里一扔,不到晌午,背筐里的野菜就冒尖了。下山洗乾淨過一遍熱水,蘸上醬就能吃,餘下的晒乾了,或是丟入醬菜缸。龍爪溝一帶林木茂密,山貨也特別多,到了雨季,林子里古木蔽日,黑綠黑綠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松子。要說采山貨這一行,當屬松茸最稀罕、最金貴,能換不少錢。不止藏邊有松茸,在過去,關外的松茸也特別出名。這個行當也有幫伙把持,全是當鄉本土的人,外人混不進去。山林中還有一種「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長在懸崖邊背陰之處,一下雨就猛往外躥。此時山崖上又濕又滑,常有人為了採摘勾魂草墜崖喪命,可是越難采,價格就越高。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隱姓埋名,哪兒人少往哪兒去,偷著挖一點兒松茸,或是去懸崖邊采些個勾魂草,藏在貼身衣兜裡帶下山。有空就來小飯館幫著打打下手,干點兒挑水掃地的雜活兒。沒客人時,老闆娘蒸一鍋「菜簍子」包子,玉米面摻上一點兒白面發酵做成皮兒,用血蘑菇采來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餡兒,包成圓滾滾的糰子,皮薄餡大,蒸熟了一掀鍋蓋,清香撲鼻。吃著熱騰騰的菜簍子,朴老闆跟血蘑菇嘮嗑,車軲轆話說起來沒完。無非說他們也有個兒子,和血蘑菇年歲相仿,為了掙錢娶媳婦兒,上二道溝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還沒回來。老婆子想兒子,埋怨兒子也不給家裡捎個信兒,整天愁眉苦臉,自打血蘑菇來了,才有了些笑模樣。血蘑菇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