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2

血蘑菇亡命出逃,在茫茫大地、山林原野、青紗帳里、煙霧叢中東躲西藏,暗恨馬殿臣抓著葫蘆當瓢打,只想有朝一日冤屈平反,乾爹還能收留自己。趕上貓冬,山上的土匪散了,血蘑菇得以喘息,在縣城附近躲起來。有一次在城外,遇上一個跑江湖賣耗子葯的,擺個地攤兒,打著竹板現編現唱,口中吆喝叫賣:「耗子多了人發愁,扒住牆縫上頂棚。狗皮褥子貂皮襖,耗子上去就撒尿。專啃炕頭的綢子被,攪得您一晚上不能睡。東屋跑,西屋竄,偷完了麻油又偷面。仰著臉、抻著脖,光吃糧食它不幹活兒。那您得買包耗子葯啊,一包只花一大枚,一天少抽一袋煙,耗子不敢往屋裡竄。走江北,逛江南,好葯賣的是良心錢。一不摻、二不兌,耗子一聞就斷氣兒。來多少、熏多少,半隻耗子也甭想跑。您不買、咱不怪,您家的耗子嗑鍋蓋!」血蘑菇恨透了金燈老母,聽這賣耗子葯的唱得熱鬧,他心裡頭也解氣,站住多聽了一會兒。見牆根兒戳著一根扁擔,上邊用麻繩拴了幾串死耗子,有的剛死不久,嘴角掛著血絲,有的皮塌肉陷,都成耗子乾兒了,個兒頂個兒都有狸貓那麼大,帶到哪兒都能引人圍觀瞧個稀罕,是賣耗子葯的招牌。血蘑菇聽圍觀的老百姓議論,此人是有名的關東耗子王,祖上幹這一行兩三百年了,他們家耗子藥用的是祖傳秘方,耗子吃了當時不死,回到窩裡互相咬,一死就是一窩。血蘑菇靈機一動,躲在一旁,等那人收了攤子,便一路跟在後頭。趁賣耗子葯的住宿過夜,偷走了穿耗子的麻繩,纏在自己腰上。這條麻繩非比尋常,積年累月不知拴過多少只大耗子,血蘑菇覺得有此物傍身,說不定金燈老母就不敢再來了。

當時的關外,逢山有寇,遇嶺藏賊,遍地是鬍子。離遲黑子佔據的孤山嶺不遠,也有個綹子,匪首挑號「佔東崗」。遲黑子與佔東崗本無仇怨,但佔東崗覺得遲黑子的綹子兵強馬壯,遲早會將自己的山頭吞併,可巧知道了遲黑子有個相好的窯姐兒,每年貓冬遲黑子都住到窯子里。佔東崗一肚子壞水兒,去海檯子嫖宿時勾搭上這個窯姐兒,許下不少好處,二人狼狽為奸。又勾結保安隊長,定下毒計,暗中布置,將下山貓冬的遲黑子生擒活拿,梟首示眾。可憐遲黑子英雄一世,卻在陰溝里翻了船。

下山貓冬之前,遲黑子與眾家兄弟約定好,來年三月初一上山重聚,再干幾票大買賣。按鬍子的規矩,貓冬結束頭一個月必須「吃插子」,挨著個兒盤問崽子們貓冬時的所作所為,看看他們乾沒干傷天害理之事。發現哪個崽子沒回山,要派踩盤子的去打探,若被人點了炮,就要查出兇手,砍下腦袋給死去的兄弟祭墳。若沒回來的人是背叛綹子,那說什麼也得給他抓回來,按匪規嚴懲。到了約定的時日,孤山嶺的人馬全到齊了,單單少了大當家的。「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遲黑子這麼一死,山上可就亂了套。多虧馬殿臣主持大局,派人下山活捉了保安隊長、佔東崗和那個窯姐兒。這三人為了活命,一口咬定是血蘑菇把遲黑子賣給了官府。馬殿臣恨得牙根兒痒痒,苦於一時找不到血蘑菇,就把這三個人綁到遲黑子靈位前,一刀一刀碎割了。從此馬殿臣當了綹子里的「頂天梁」,發下毒誓要將血蘑菇點了天燈,給大當家的報仇,派出多路人馬,下山追殺血蘑菇。

馬殿臣這些手下,大多曾跟血蘑菇在一個山頭為匪,血蘑菇往哪兒跑,能躲到什麼地方,他們全都心知肚明,血蘑菇前腳剛到一個地方,追兵後腳就來了。這一日血蘑菇扮成種地的莊稼漢,想到老鄉家買點兒糧食。剛到一個小屯子,就被幾個追蹤而至的土匪盯上了。慌亂中闖進一戶人家的院子,見院子一角是個豬圈,他想都沒想就鑽了進去,顧不上臟凈,翻過豬食槽子蓋在身上,稀湯寡水臭氣撲鼻的豬食撒了一身。幾個土匪追上來撲了個空,連吵吵帶喊罵不絕口。血蘑菇聽出其中之一是「穿雲山」,孤山嶺的「四大炮頭」之一。穿雲山大罵血蘑菇不仁不義,大當家的打三歲起把他養大,沒想到養了個白眼狼,竟勾結佔東崗害了大當家的性命,虧得馬殿臣義薄雲天,帶著兄弟們給大當家的報了仇,只恨這個血蘑菇逃得快,否則捉上山去,給他扒皮點天燈,挖出心肝下酒才解恨!幾個土匪「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中有人」,豬食槽子下的血蘑菇聽得真真切切,乾爹遲黑子居然讓人害死了!只恨自己不能親手給乾爹報仇,那個馬殿臣也是不辨是非,怎麼就把遲黑子的死安在了我頭上?

待到幾個土匪走得遠了,老鄉從屋裡出來,歸置翻了個兒的豬食槽子。血蘑菇突然一下躥出來,繞過老鄉撒腿就跑。一口氣逃入密林,趴在地上大哭了一場。遲黑子這麼一死,他徹底絕望了,世上的好人全死絕了,再也沒有他信得過的人了,這全是金燈老母造的孽,愈發覺得不能這麼一死了之,遂了那個老耗子的心意。無奈金燈老母神出鬼沒,他一時想不好該怎麼報仇,只好東躲西藏,一天換一個地方,白天上樹鑽洞,夜裡出去覓食,過得苦不堪言。當初聽人說過,打獵的死在山裡,會變成豺狗,手中獵叉就是利爪,不知自己死後能變成個什麼?

窗前走馬,似水流年,轉眼又到了楊樹葉子泛黃的夏末初秋,血蘑菇有自知之明,躲在深山密林中可過不了冬。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如先到江北避避風頭,再想法子對付金燈老母!他聽說江北的土匪多如牛毛,還都是不講規矩的渾綹子,走單幫、砸孤丁的遍地皆是,所以關外老百姓有句話「江北的鬍子不開面兒」,馬殿臣的勢力再大也到不了那邊。他孤身一人出逃,手上沒槍可不敢過江,上哪兒整槍去呢?思量來思量去,想起白龍以前有個相好的,住在一個叫馬鞍子溝的小地方,是個「暗門子」。這個小娘兒們了不得,蜂腰肥臀,桃花眼,厚嘴唇,花名「架不住」,騷勁兒一上來,鐵打的漢子也招架不住。但是「豬八戒玩老雕——專有好這一路的」,掛上之後離不開的大有人在。比方說白龍,腦袋別褲腰帶上當土匪,出生入死掙那幾個賣命的錢,十之八九扔進了架不住的小窟窿眼兒。

架不住是馬鞍子溝當鄉本土的人,自幼父母雙亡,一個孤寡奶奶把她拉扯大,十六歲就嫁給了當地一個小伙兒。關外窮苦人家的婦女,有的自帶針線笸籮給人縫補舊衣服,叫作「縫窮的」,也有的給小飯鋪幫忙,做些粗糧稀粥、餑餑煎餅、豆腐腦鹹菜,都能換點兒零花兒。架不住可幹不了這些,丈夫外出謀生之後,生活無著,靠上一個剃頭匠。剃頭匠一年到頭出門剃頭,幾乎不在家待著,架不住耐不住寂寞,又找了個閑漢姘居。誰料到了年底,丈夫和剃頭匠都回來了,都覺得架不住是自己的女人。那閑漢也是個拔犟眼子的倔脾氣,嘗到架不住的甜頭,更是不肯相讓。三個老爺們兒為此掐成一團。架不住倒有絕招,她讓三個男人抽籤定輸贏,結果剃頭匠中籤,獨佔了花魁。她這種脾氣秉性,哪有心思過正經日子?後來剃頭匠被她掏空身子一命嗚呼,架不住仗著有幾分姿色,索性做起皮肉生意,誰有錢就跟誰好,誰的錢都敢掙,不過猶抱琵琶半遮面,仍冒充良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材料,心眼兒又活泛,場面上的事絕不灑湯漏水,身邊常來常往的,沒幾個良善之輩,家裡幾乎成了黑窩子。如果有踩盤子的土匪、吃長路的拐子、偷東西的小蟊賊來嫖宿,架不住就在被窩裡纏著問東問西,套問明白了,再轉賣給打聽消息的人,額外多掙一份錢。縣城保安隊抓賊拿人,都來她這兒打探消息。這幾年她真沒少賺,也特別能花錢,比當土匪的手還敞,恨不得掙一個花倆,穿綢裹緞、吃香喝辣,抽大煙、推牌九,有多少錢都不夠她造的,行事也十分乖張,那真叫「隔著門縫吹喇叭——名聲在外」。

血蘑菇以前跟白龍來過幾次馬鞍子溝,白龍進去嫖宿,他就在門口把風,與這女人打過兩回照面。土匪畢竟是土匪,耍清錢的綹子也不約束吃喝嫖賭抽大煙,白龍嫖宿的去處,連老韃子都不知道,想必馬殿臣的手下不會找到這裡。血蘑菇趁天黑進了馬鞍子溝,摸到架不住的窗根兒底下,聽屋內沒什麼響動,扭身來到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架不住舉著油燈開門,一看來人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臉上全是黑泥,鬍子老長,還瞎了隻眼,當時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才認出是血蘑菇,忙拉著他進了屋,關上門問道:「哎呀老兄弟,你這隻眼咋成這樣了呢?你白龍哥咋老也不來了呢?」血蘑菇沒敢說實話,只說山上土匪火併,白龍喪了命,自己黑了一個招子,如今想往外地逃,托架不住搞一支槍防身。架不住天天跟鬍子打交道,爛眼子事兒見得多了,不以為怪,反倒抿嘴一笑:「包在姐身上了,不就是噴子嗎?來姐這兒的人,十個有九個都帶著呢!說吧,你想要啥,是大肚匣子還是老六輪?是花帽子還是雞蹄子?要多少瓤子?」血蘑菇道:「姐呀,你可真敞亮,難怪我白龍哥那麼稀罕你呢!」架不住一手搭在血蘑菇的肩膀上:「別提那死鬼了,敗興,敞亮歸敞亮,咱醜話可得說在頭裡,你姐我也不容易,拿多少錢,辦多少事,不能壞了我的規矩。」血蘑菇從懷裡掏出僅有的兩個金粒子,「啪」一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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