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糖的生意 3

以前跟張保慶一起擺小人書攤兒、賣烤羊肉串的鐵哥們兒白糖,聽說張保慶又在家當上了待業青年,特意跑過來找他。這幾年沒見,白糖還是那麼愣頭愣腦的,走起路來呼呼帶風,那一身五花三層的肉膘,隔著圓領T恤衫也能看出來正在嘟嚕嘟嚕地亂顫。這個貨和以前一樣,大大咧咧跟誰都不客氣,見面自帶三分熟,說話沒個遮攔,張嘴就招人煩,別人誰都不願意搭理他。當初也就張保慶是他的鐵瓷,兩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

白糖前些年入伍參了軍,當的是炮兵,再說具體點兒就是「搬炮彈的兵」。部隊有句話「步兵緊,炮兵松,稀稀拉拉通信兵」,和平年代的炮兵不必天天像步兵那樣拚命苦練,主要負責裝備維護,總共也沒進行過幾次實彈訓練。複員之後,白糖子承父業,干起了他們家傳了七代的行當,擱到過去說叫「杠行」。什麼叫杠行呢?難道說跟人抬杠鬥嘴也是一個行當?那是誤會了,杠行可是從老時年間傳下來的一路營生,說俗話叫「閑等」,也有叫「抬肩兒的」,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里可並沒有這一行,因此被列為「行外行」。杠行最講規矩,定下的活兒風雨不誤,天上下刀子也得到。杠行分為紅白杠。紅杠抬活人,像什麼大姑娘出嫁、小媳婦兒回娘家、老太太到廟裡燒香拜佛,都得去雇轎子,相當於當今的計程車;白杠抬死人,比方說抬棺材的、舉儀仗的,後來像開靈車的、醫院太平間抬死人的,這都屬於「白杠」。當今沒有這個說法了,而在九十年代,幹這一行的人仍習慣這麼說。

以往在舊社會,皇親國戚、王公大臣死了,必須找杠行的人來抬,家裡奴僕再多也幹不了這個。幹這一行的規矩很多,什麼人用什麼儀仗,皇上、太后出殯用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大獨龍杠」,王爺用八十杠,封疆大吏用六十四杠,普通的老百姓家裡頭再有錢,頂多是三十二杠,那就到頭了,多出一根杠子,定你個僭越之罪,滿門抄斬都是輕的。抬棺材的木杠子不是楊木就是榆木,長杠三丈六,短杠一丈二,杠夫抬杠時步伐整齊,把一隻盛滿水的碗平放在棺材上,無論走出多遠,碗里的水不能外溢。其實再大的棺槨也用不了那麼多人抬,無非要一個排場格局,生前耀武揚威,死了也得壓別人一頭。當年大軍閥吳佩孚去世的時候,用一口老金絲楠木棺盛殮,出自鼎鼎大名的「萬益祥壽材廠」,京城的「日升杠房」用了六十四人抬棺出殯。棺木兩邊各系三百尺長的白練,由送殯人牽引,緩緩前行。道路兩邊看熱鬧的人挨人人擠人,孩子擠丟了帽子,大人擠掉了鞋,發送的隊伍綿延好幾里地。回想當年這場大殯,白糖的爺爺就是六十四名杠夫之一,後來每每提及舊事,老爺子都是一臉自豪。在他看來這可是相當露臉的事兒,北京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那兒瞅著呢,杠行里的杠夫多了去了,真不是誰想抬就能抬的。市井中常說的「抬杠」一詞,用於形容雙方在嘴上較勁兒,實際上也是打杠行這兒來的。

現如今世道變了,沒人再拿老時年間的章程當回事。杠行也不例外,火葬逐步取代土葬,城裡沒有了棺材鋪,也就不再需要抬棺材的杠夫。但是這個行當仍然存在,只不過變成了開靈車的,可以說是轉型成功。白糖複員回來,跟張保慶一樣不想上班掙死工資混日子,乾脆拿著退伍費,又東拼西湊借了點兒錢,買了一台金杯麵包車,改裝成專門拉死人的「運屍車」,掛靠在相關單位。人家自己的靈車忙不過來的時候,就給白糖打電話。他為了多掙點兒錢,下血本置辦了大哥大和BP機,從來不拉病死、老死的,專門運送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其中意外、兇殺占絕大多數。但凡這些個死法,屍身大多不會完整,另外還有個特點,生前多為外來流動人口,背井離鄉在外地打拚,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有打工幹活兒的工人,也有因為破產跳樓自殺的老闆,或者要不來工錢的包工頭,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這其中偏遠地區的人傳統觀念很重,一旦客死他鄉,不管路途有多遠,都得回到老家入土為安,這才對得起列祖列宗。比如那些因為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肇事者一共賠了三萬塊錢,家裡頭寧可掏上兩萬八,也得把屍首帶回去。終究要魂歸故里,落葉歸根,這是自古以來的風俗,沒那麼容易改變。

這一天白糖找到張保慶,二人在一個拉麵館裡坐定。哥兒倆有幾年沒見了,三瓶啤二兩白一下肚,白糖就叨叨上了。他這話匣子一打開,捂都捂不住,滔滔不絕,唾沫星子飛濺,把這幾年跑車的經歷給張保慶說了一通。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倆從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跑長途押送貨物的。打根兒上論,這一行的規矩,大多是從清代那些保鏢的達官傳下來的。鏢局子的創始人是乾隆年間的山西人「神拳無敵」張黑五,尊岳元帥為祖師爺。鏢局走鏢時,在鏢車上顯眼的位置插一桿鏢旗,寫著鏢局的字型大小,迎風招展,離老遠就能看清楚。夥計吆喝著鏢號,翻山越嶺,跨江渡河。那個年頭不太平,山有山賊,江有江匪,遇上攔路搶劫那是家常便飯。押車的總鏢頭見多識廣,不會大驚小怪,吩咐手下人等守住鏢車,自己空著手過去跟賊人盤道。這時候不能說大白話,要使黑道切口,比如說,保鏢叫「唱戲的」,賊叫「芒古」,火藥叫「夫子」,洋槍叫「黑驢」……這樣才顯得你是道上混的。雙方相互提人,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劫道的也想跟保鏢的交個朋友,將來進城可以有個照應。真遇上吃生米的,動起手來,當賊的未必能比保鏢的拚命。因為丟了貨物賠錢是小,走鏢的聲譽一旦毀了,無異於砸了飯碗。不過他們倆押運的貨物區別太大了,誇張點兒說簡直是陰陽兩界,所以從本質上區分,張保慶和白糖又不是同行。隔行就如隔山,白糖跑車的經歷,有很多是張保慶無法想像的。

白糖說前一年冬天,有個外地來的小保姆死了,服務部的人中午給他打來電話,叫他去把屍體拉回來,還是個急活兒,白糖飯都沒顧上吃就趕了過去。這個小保姆是農村來的,家裡特別窮,父母體弱多病,幾乎不能下地干農活兒,還有幾個正在上學的弟弟妹妹等著她掙錢養活。小保姆省吃儉用,工錢一個子兒不剩全寄給家裡。前一陣子她跟僱主鬧矛盾,被冤枉偷了僱主的財物,強行扣下她兩個月的血汗錢。小保姆心裡憋屈,滿肚子苦水沒處倒,一時想不開,出去買了瓶農藥偷偷帶回來,當天晚上喝下去,死在了僱主家中。

白糖這個人看似渾不吝,本質上其實挺善良,見不得別人平白無故挨欺負,他憤憤不平地跟張保慶說:「可他媽氣死我了,你說這孩子傻不傻?錢沒了總能想辦法再掙,命可是自己的啊!人這麼一死,你證明了清白又能怎麼樣?那個混賬王八蛋的僱主根本不會覺得愧疚,最後結案定論為自殺,有冤也無處申,僱主一毛錢不用賠,還嫌她死家裡晦氣,全家當天就搬去了新房子住。小保姆家裡人也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從沒離開過農村,一個大字不識,半句整話也說不出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敢怒不敢言,窮得連停屍房一天17塊錢冷凍費都交不起,後來還是全村人湊錢,才把小保姆的屍體運回了老家。」這件事氣得白糖開車回來之後,立刻找服務部要來那個僱主的電話號碼,用公用電話打過去,把僱主家一家老小連同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那僱主在電話里問他是誰,白糖這回倒是實話實說,告訴他自己是開靈車拉死人的,現在就給他們家排上號了,過三不過五就給他們家一個個都拉火葬場去。

白糖的麵包車,打從買回來開始,一天也沒歇過,最忙的時候一年跑了27萬公里,想想這是什麼概念?平均每天跑700多公里,夠圍著地球赤道繞好幾圈的。別人買的新車開五六年才報廢,他的車跑到第二年就快散架了。而且干這個活兒沒有固定的線路,最北邊去過黑河,最南邊去過海南島,最西邊去過塔什庫爾干,天南海北只要是有路能通車的地方,他幾乎跑遍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個行當不由自己做主,往哪兒跑我得聽死人的!」你別看這麼辛苦,掙的錢卻不多,德國賓士運屍車夠高檔吧?那也就三塊錢一公里,而白糖這樣的金杯車,頂多給到兩塊錢一公里。一趟長途跑下來,瞧著掙錢挺多,實際上大頭兒都讓老闆賺去了,他們這些出苦力的司機拿的錢最少,因此對白糖來說,時間也是成本。

張保慶聽白糖發著牢騷,還覺得挺好奇,想起自己長年在外奔波,可沒少遇上車匪路霸,就問白糖跑長途時路上安全不安全。白糖嘴角一撇:「哪有劫靈車的?偶爾遇上不長眼眉的車匪路霸,我一不罵人,二不動手,好言好語地跟他們說,車上的東西你們別搶,只要是你們願意收,我現在就給你送家去。他們打開車門一看,無不嚇得變顏變色,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的,二話不說扭頭就跑。」張保慶也是好奇心重,他尋思像白糖這樣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有沒有碰上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本來還不太好意思問,但是一時沒忍住,再加上喝了點兒酒,話就脫口而出。白糖看了看張保慶,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越冷越尿尿,越怕越鬧鬼!」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卻又吊人胃口,張保慶追問他有沒有遇上過殭屍,白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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