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歸政之爭 2

子夜的清涼殿中,只點著兩盞紅紗燈。

元詡覺得,站在紗燈邊的母后,還是那麼美麗,經過了那麼多滄桑坎坷的往事,似乎都無損於她的雍容華貴。

幽居北宮的四年,他越來越感覺到母后的孤獨、虛弱,反而更添了親切感。

元詡甚至於感激元叉給了他們母子那樣的四年,朝夕相處中,他領會到母后的雙重性格,強悍與怯弱共存,深情與冷酷同有。

冬天的傍晚,他們母子常常在梅林外置酒對飲,無言中,一種溫馨的親情在彼此眼睛中瀰漫著。

可母親的多變也讓他心存畏懼,比如今天,不過剛剛搬出北宮三個月,他就再也找不到胡容箏眼裡母親般的溫藹了,此刻,在紗燈下,他看見了她臉上鮮明的敵意和戒備的神情。

「太后陛下安好!」元詡行了個禮,便大步走過來坐下。

從他雄邁的步態中,胡容箏發覺了他的成長、他的英氣,也感覺了自己的衰老。

呵,多麼快,從滿懷著夢想入宮的那一天到現在,已經十七個年頭過去了,昔日襁褓中的孩子,曾為她博得了皇太后的尊榮,而今天,他卻成了自己要倍加小心的人,胡容箏覺得疲倦,覺得已無力再抵擋她年輕的充滿力量的兒子。

然而,雖然倦於政事,胡容箏還是不想將自己那失而復得的皇權就這麼拱手交出去。從重新執政到現在,她還沒有看到一份要求歸政於皇帝元詡的言折,一方面,是大臣們畏於她的權勢,另一方面,是大臣們深知她沒有歸政的打算,所以才會一個個噤若寒蟬。

元詡今天來,到底是有什麼要事?胡容箏靜靜地等著兒子開口。

「母后,皇兒今天深夜入崇訓宮,是有一件大事要與母后商量。」元詡字斟句酌地說道,他深恐自己一語不慎、觸怒了母親。

「哦?」胡容箏雙眉一揚,深感興趣地問道,「什麼事?」

「母后說了幾次,要替皇兒選一個名門閨秀,在今年五月大婚。」元詡小心翼翼地道,「選秀之事,孩兒想,不如罷休。」

「為什麼?」胡容箏訝然,選秀大婚之事,她的本意是為了向元詡示好,以增進母子感情,誰知他竟然不領情。

「皇兒……皇兒……皇兒心中已有人選。」元詡畢竟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語未畢,已經羞紅了臉。

「什麼?」胡容箏大驚,元詡向來生長深宮,足跡從未出宮禁一步,他能遇見什麼樣的女人,能令他傾心如此?

元詡不敢再答,低下了頭。

看著他腮上那種酒醉般的酡紅,胡容箏不禁回憶起了宣武帝元恪,那同樣的為愛所動的面容,因為難得一見而令人倍覺珍貴。在承恩宣武帝時,胡容箏從未好好珍惜過,今天,她卻禁不住有些思念故人。

是不是因為今天這個世上,不再有人能愛她如宣武帝那麼縱容,所以這早已錯失的情緣才會讓她深覺惋惜呢?胡容箏不能知道,她只是有些淡薄的悔意。

心念電閃之際,胡容箏已經恍然知道了元詡的心上人是誰,她心下一怔,衝口問道:「那人,是不是潘彤雲?」

元詡沒有開口,只是滿懷欣喜地點了點頭。

「你想立她為大魏皇后?」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

這一次,元詡不再迴避問題,他抬起那張被情愛燃燒著的臉,興奮地答道:「是,皇后之位,非潘彤雲莫屬。」

「她比你大四歲!」胡容箏不再遠兜遠轉,直截了當地說道,「而且出身卑微,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大魏皇后!」

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元詡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他怔了半天,才低沉而堅定地說道:「這一切,皇兒都不管,我只知道,這一輩子,我只要這一個女人。」

這無啻於一陣驚雷,讓胡容箏暈眩了半天,都醒不過來。

難道說,他們當年兩小無猜的一句戲言,竟要變成一個驚世駭俗的事實了嗎?胡容箏深恨四年前自己一時心軟,竟然叫執政大臣元叉從瑤光寺里尋回了已經落髮為尼的李嬤嬤和潘彤雲母女入宮侍候小皇上,因為,在那鬱鬱寡歡的幽居歲月里,只有她們二人,還能給北宮、給小皇帝元詡帶來陣陣歡笑。

胡容箏早就看好了自己的堂兄、冀州刺史胡盛的女兒,準備將她立為元詡的皇后,一方面,為了鞏固胡家的勢力,另一方面,也為了在宮中有個強大的後援,沒想到,元詡竟然不領她的情,自己看中了身份低賤的潘彤雲!

元詡雖然不擅言語,但認準了的事,會相當固執。他們母子目前正處於一個比較微妙的階段,胡容箏不想為了這件事母子反目成仇。

她想了一想,支吾答道:「詡兒,既然你那麼喜歡彤雲,不如先給她一個『充華世婦』的名分,今年再選十名鮮卑八姓和五姓七望世家的良家女子入宮,過得兩年,這十一個女人中若有人先生下皇嗣,便立她為大魏皇后,皇上看,這樣好不好?」

她已經退了很大的一步,自來,宮中的低級侍女,很難一步登天,被封為名位極高的「充華世婦」,這已經是胡容箏的忍耐極限了。

只要元詡肯答應選妃,胡容箏心底想著,讓一個少年心性的男子移情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嗎?不要說那潘彤雲年紀偏大,又沒有傾國之色,就算她是個絕色佳人,胡容箏也有辦法讓她失寵。

但讓胡容箏始料不及的是,十五歲的少年皇帝元詡竟然堅決地搖了搖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母后不必費心了。皇兒雖然年幼,卻也懂得情鍾一人是人間至高至聖的境界,生生死死,我只與彤雲相守,哪怕飛燕合德重生、昭君貂蟬復現,我也不會為她們動心……我想,我和父皇是一樣的人。」

見元詡語涉已故的宣武帝,胡容箏不由得沉默了,她無言以對。

也許,今天元詡對潘彤雲的情懷,與宣武帝待她的恩寵是同樣的,然而,她不如潘彤雲那樣懂得珍惜。

這種懊悔感轉瞬即逝,胡容箏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是絕不允許的!只有一個女人的後宮,成何體統?而她早就挑好了準備入宮的侄女胡真,又該置於何地?

她臉色一沉,問道:「皇上,你到底是來徵求母后的意見,還只是向母后宣布你的決定?既然你聽不進我的勸誡,又何必深夜至崇訓宮中晉見,難道只是為了氣我嗎?娶妻是你的事,皇上已經到了親政的年齡,一應大事,都可自決,何必問我!」

胡容箏怒氣沖沖地一拂袖子,準備離去。

見母后忽然動怒,元詡大急,他並不願意與母后鬧僵,更不想因為大婚和親政這些事,和母后衝突。這一向,他對胡容箏說話小心翼翼,從不願拂逆她的意思,但在終身大事上,元詡卻比較固執。

情急之下,他忙上前挽住胡容箏的袖子,緩緩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地說道:「母后,天下是我母子共有之,母后與皇兒朝夕相處四年,當知皇兒虔愛母親,並無專政之念。不要說皇兒現在年紀幼小,還不具備親政的才德,就算將來皇兒能夠親政,也決無強迫母后歸政之事!母后,你放心!」

話說到這個地步,胡容箏倒有些訕訕的,她雙手扶起元詡,嘆道:「痴兒,你怎麼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婢子!如果讓潘彤雲一步登天,居於大魏皇后之位,你我母子都要受到天下臣民的恥笑!你忍心讓大魏元氏的高貴血脈蒙羞么?」

元詡拭去眼淚,卻並不服氣,恨道:「為什麼不可以?從前漢武帝喜歡的衛子夫只是一個歌女,竟然也成為大漢皇后,兄弟侄兒都被封侯,但人們只以此作為美談,從來沒見過有人嘲笑漢武帝。」

「痴兒!」胡容箏微微一皺眉,嗔道,「枉你讀過那麼多書,全無半點見識!先秦兩漢並無門閥,所以秦始皇的母后和漢武帝的皇后可以是歌女出身。自三國兩晉起,門閥之念深入人心,士族絕不與平民通婚,我們堂堂大魏皇家,又怎能將一個罪臣之後、宮奴出身的婢女立為皇后?祖宗家法,非鮮卑八姓的女兒不能為妃,非五姓七望的漢女不能入宮,如今就算不拘泥於成法,可要是將一個身為罪臣之後的婢女立為皇后,天下士族也會物議沸然,笑我大魏無人!皇上就是不怕天下人譏笑,難道也不怕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安嗎?」

元詡怔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良久,他忽然衝口說道:「我既為大魏天子,何必受這些虛文所縛!太后陛下不也曾經與一個小小的侍衛官楊白花熱戀嗎?不也曾逾過禮制,與王叔元懌以夫妻名義相守數年嗎?來自朝野的譏刺,沸騰盈耳,太后卻都置若罔聞。如今,我只不過要立一個宮婢為皇后,也算不得怎麼逾禮!」

這一番話,發自他本心,並無多少惡意,胡容箏卻聽得心中憤恨,她不由得斥道:「詡兒無禮!看來……你是長大了,以後,無論有什麼事,你都不必再來崇訓宮請教。朕會即日升崔光為太保,他是北朝一代文宗,又是你的恩師,有什麼事,你只管詢問他,若他不反對,朕也不會有意見。」

她冷冷地說完這番話,便拂袖而去,將元詡一個人丟在那隻懸著兩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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