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君臨天下 5

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內侍仍來回報:「清河王元懌求見。」

「著他進來。」胡容箏頭也不抬。

他們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見多少面,也許是太熟悉,她在他面前已毫無戒備之意,連衣服都沒換,只穿著家常的深青色織染印花長裙,髮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飾也沒有。

元懌離得遠遠地跪了下來:「參見陛下。」

「元懌!」胡容箏皺起了眉頭,「朕說過你多少次,私下裡不要給朕見禮!你是朕的兄弟和至親之人,朕視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像以前和先帝相處那樣,與朕相處好了……為什麼你總不肯聽朕的話?」

「是。」元懌並沒有站起身來,他跪在地下靜靜地回答,「臣入宮來,是想請陛下今後不要再坐申訟車在京城內外巡視了。」

「為什麼?」胡容箏又埋頭去看滿桌的奏章。

元懌的聲音,忽然變成從未有過的那種激烈:「洛陽城中,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訟所,幾十名大小官員、幾百個文吏差役,會去聽取百姓們的訴訟紛爭,認真審理後,妥為判決,太后何必還要費這個心神呢?臣聽說,陛下自建立申訟車以來,三個月時間,親手收到的狀紙,下至鄰居爭三尺之地,上至揭發外鎮謀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個月時間裡處理掉一千多餘爭訟嗎?就算陛下洞鑒萬里、英明果睿,又能保證每一件案子都處理得妥當公平嗎?或者,陛下當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斷得公平,難道陛下君臨天下,就是為了判斷這許多隻牽涉到一家一姓的普通訟爭嗎?陛下,陛下心懷天下,須當放眼大局,怎麼能為了幾個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記自己的大任,而亂了國家的制度?自陛下開通每三日一出宮的申訟車以來,理訟所早已門前冷落,三個月來,接案只有十一件!臣伏請陛下三思!」

「元懌!」胡容箏震動了,她停下了筆,猛然站起身來,嘆道,「元懌,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沒給你這個命。朕本來以為自申訟車之設,洛陽城裡會清平許多,聽你這麼一說,朕才恍然驚醒。你說得對,朕不能為了幾個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開始,申訟車改為十日一出宮,車上改由當朝幾個言官御史輪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來的訟狀,經朕審看後,再交由理訟所發落。元懌,你看如何?」

元懌這才拂了拂衣服站起來,他看著這個年近三十時益發顯示出智慧和成熟之美的婦人,心下十分佩服,從諫如流、瞬息間做出英明決斷,這才是帝王風度,胡容箏,她配得起那威加四海的地位。

夜色沉沉,蟲聲在殿門唧唧而鳴,胡容箏見元懌並沒有告辭離開的意思,索性在硯上擱下筆,笑道:「四王爺,夜色靜好,崇訓宮旁的永寧寺也快要完工了,你願意陪朕去步月談禪嗎?朕為了無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陽白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經,往返四千里,務必要取回真經。元懌,聽說你早已通讀《華嚴》、《阿含》諸經,參透了佛性,還請為朕仔細分說。」

「臣求之不得。」

新建成的永寧寺,號稱天下第一名寺,藏經無數,費了十萬人工,高大莊嚴、美輪美奐。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純金佛像,旁邊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純金羅漢像,兩尊名貴和田玉的菩薩像,內有僧舍一千多間,佛殿與胡容箏聽政的太極殿規模一模一樣,稱得上天下最豪華的佛殿。

一片寂靜的牆垣內,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淺淺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長草和亂石之中。

過了很久,元懌才開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詩稿的抄本,極之妙麗,陛下猜猜看,那是誰的手筆?」

「誰?沈約?江淹?」

「都不是,」元懌嘆道,「竟是梁帝蕭衍的手筆,陛下想聽嗎?」

「念來聽聽。」胡容箏並不看他,臉向樹蔭下側去。

「這首歌叫做《莫愁歌》,據民間流言說……」元懌欲言又止。

「說什麼?」胡容箏將眼睛轉了過來。

清河王元懌,一如八年前,仍然具有玉樹臨風、神姿英朗的氣度,三綹短短的棕黑髭鬚,越發增添了他的俊秀和沉靜。

元懌凝視著月色中她秀麗非常的容顏,定了一定神,才答道:「南朝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這首《莫愁歌》是為你我而作。」

「什麼?」胡容箏大驚失色。

對待元懌,她向來十分禮敬,雖然兩人從前曾有過一段「拒婚」的往事,但胡容箏早已將其淡忘了,今天,從元懌的眼睛裡,她又讀到了那種熟悉的關愛和傾慕。

元懌扭過臉去,不再注視她的眼睛。

他們沿著石徑向永寧寺的毗盧殿走去,元懌在胡容箏的身邊輕聲道:「從南朝抄回詩稿的人說,歌中所寫的莫愁女,就是暗喻的陛下,而那詩尾所說的『東家王』,則影射的是臣。蕭衍號稱『風流僧帝』,最喜誇耀自己的憐香惜玉,但是陛下,他在這首詩內毫無半句譏刺之意。」

胡容箏遙望著永寧寺後那座還未完工的去地千尺、高達九層的石塔,忽然體會出了一種全新的心境,這境界,在她和楊白花相處的幾年中,從來沒有領悟過。

那是一種至大至深的寧靜,毫無患得患失、情愛糾纏,而只是一種令人放鬆而沉溺、帶有睡意的寧靜和歡喜。

在這一刻,她忽然悟出,這世上,只有元懌一個人,能夠帶給她這樣的平靜和安全感——那是一個多麼寬厚而溫暖的肩頭。

在月色中心醉神迷的一剎那,胡容箏幾乎想讓自己被各種政務和宮事鬧得昏沉沉的頭,靠在元懌的肩上。

然而,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元懌飽含著深情和憂傷的吟詠聲:

長詩吟畢,他們已經並肩走到了永寧寺空曠的院落里,院內到處都是散落的青石和木料,今天上午,大匾剛剛懸上,是胡容箏的親筆:「毗盧寶殿」。

胡容箏冷笑一聲,舉步往前走了兩步,道:「這就是你今晚要向朕談的佛理佛義嗎?元懌,你是太憨厚了,還是被這首詩的華麗文辭所迷惑?蕭衍明明是在譏刺嘲笑朕青年守寡、耐不住寂寞,你卻相信他是為我們倆惋惜……朕問你,這麼多年來,朕曾向你假以顏色嗎?朕曾向你暗示過什麼嗎?朕曾有一言半語向你傳達過心意嗎?不錯,朕現在確與楊白花相愛相守,比起你來,楊白花身份低微、不值一提,但朕不在乎!天下人都說朕是個蕩婦,朕也不在乎!朕這一生只對一個男子用過情,那就是小我八歲、被你們所有人輕視的楊白花!元懌,從今後,你再對我提起此事,朕寧肯失去你這位才幹無雙的輔閣大臣,也不願因此而放棄楊白花!」

這番話說得正言厲色、蕩氣迴腸,在這麼安寧的月色中,元懌卻覺得,似乎聽見了海上巨濤的聲音。

他的臉霎時間變得慘白,目送著胡容箏疲倦的身影遠去,這個素來剛毅的權傾天下的漢子,臉頰邊竟流下了兩行清淚。

「莫愁,莫愁……」他喃喃喚著詩中女子的名字,忽然從這兩個字的字面上讀出了一層深藏於內的憐惜。

他生命中那個冷漠絕情而剛強非常的魔障,願她永遠能夠從與楊白花那不可思議的情緣中,得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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