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元詡登基 3

瑤光寺外,住持妙通穿著一領厚厚的青色布襖,手持念珠,站在黃昏的餘暉中,看眾練行尼在山階上掃雪。

已經是正月了,宮裡面例行的賞賜和寒衣卻都沒有下來,城裡也看不到什麼過新年的跡象。

聽說,元恪自正月初一起,就已經痰迷不醒、不知人事,只怕活不過這個月,但前天侄女胡容箏來寺里聽經時,並沒有見她提起這事。

元恪今年僅有三十三歲,正當盛年。

他少年時,除了深沉穩重、城府過人外,還以武乾和才德在宗室里著稱,即位第二年,在邙山下打獵,曾射過一里五十步遠的距離,至今落箭處仍有銘刻。整個大魏,能夠超越這射程的,不過名將楊大眼和清河王元懌等寥寥數人。

也許是酷愛野外打獵、常常夜宴西海池、不愛惜身體的緣故,元恪到了二十五六歲之後,身體狀況就大不如前了。

去年一年,他上朝問事的日子只有五十三天,政事由胡左昭儀代理,宮務由高皇后打點,元恪自己,則早成了半個廢人,完全不問內外之事。

終年蒼翠的古柏和修竹間,點綴著點點白雪,怡人心懷。妙通沉思著眺望出去,看見山坡下有一行六七個人正拾階而上,走在最前面的,是胡容箏。

遍山雪色中,胡容箏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格外顯得鮮明、艷麗、奪人心魄,越發襯得她眉目如畫、身姿飄逸。

妙通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她現在知道了,為什麼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元恪始終不肯再見胡容箏一面……胡容箏心中完全沒有那個無比縱容、溺愛她的年青君王,她愛的只是皇權和名位。元恪現在奄奄一息,即將不久於人世,胡容箏卻會興緻勃勃地帶人到瑤光寺賞雪!

這種對愛侶的漠視和毫無心肝,令妙通也覺惻然——難道,容箏真的像她自己所說,自年少之時悟出「情」為空幻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真心真意?即使是那樣愛過她、為她做過那麼多有違祖制事情的元恪?

「姑姑!」隔得很遠,胡容箏笑吟吟地喚道。

妙通表情澹然,等她走到身邊後,才冷冷地說道:「胡左昭儀,今日來得真早。」

胡容箏並沒有看出她的冷淡,笑道:「我是來寺中為皇上拈香的,聽說,昨夜皇上已經能進一點湯水了,大約康復有望。」

原來是這樣,妙通這才心下釋然,點頭嘉許道:「希望天佑元氏,貧尼為了給皇上祈福,也已刺指血寫了六十六篇經文,今日恰好贈給左昭儀。」

晚課還沒有開始,堂上浮著香煙的氣息,十分幽靜。

胡容箏在佛前敬上三炷香,在半舊的蒲團上跪了下來,合掌為禮,默然祝禱後,匍匐在地,叩了三個頭。

站在門外的妙通大約無法想到,胡容箏許下的,竟然是這樣三個宏願:

「佛祖保佑,皇上駕崩後,太子元詡能順利登基,即刻就位為大魏天子!」

「元詡就位,當殺高肇,剿滅高氏的勢力!」

「元詡就位,當幽囚皇后高華,尊胡容箏為皇太后!」

「佛祖,功成之日,胡容箏當再塑金身、重修大寺,建千尺高塔、九層浮屠,超越洛陽白馬寺、建鄴同泰寺,為天下名剎之冠!」

她在心中反覆這樣祝禱後,才慢慢踱出佛堂。

藏在層雲後的太陽斜掛西山,邙山上白雪紅日,分外鮮明燦爛,世間竟有這等壯麗的景色!

待自己一朝成為皇太后,一定要領著群臣在邙山上遠眺洛陽。那裡,是一個多麼複雜奇妙的所在,有深宮的勾心鬥角,有無數王公大臣對權力的角逐,有自己的升遷沉浮、榮辱哀樂……自己多年處心積慮,終於能一酬懷抱了!自十五歲那年起就深深渴望的大魏皇后的榮耀,和掌握朝政的夢想,即將成為現實。

「回稟左昭儀娘娘和住持,寺門外有一名將軍急著想面見胡左昭儀。」一個年青尼姑在廊下恭身回報。

「叫他進來!」不待妙通答話,胡容箏便斷然吩咐。

妙通欲言又止,瑤光寺是皇家寺院,也因此之故,后妃們常常在此發號施令,攪擾練行尼的清修。從嚴格意義上說,她這個瑤光寺的住持,只不過相當於皇家冷宮的總管、后妃們讀經的師傅。

年青尼姑早領命去了,走進山門的是身材魁偉的領軍將軍於忠。

他表情惶然,一見到胡容箏便跪下報道:「左昭儀,請從速回宮,只怕即刻就有大事!」

胡容箏面色一冷,輕聲喝道:「吵什麼?我正在為皇上禳福,馬上就回去。皇上有沒有旨意到建樂宮?」

妙通一拂袍袖,從廊下悄然轉身離去。

她還是沒有看錯自己的侄女,那是天下第一冷麵冷心的女人,聽到噩耗,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於忠也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是有旨意的,但高皇后守在皇上睡的式乾殿外,不放一個外人進去,連元詡都不讓他見父皇最後一面!左昭儀,高家說不定會有非常之舉,左昭儀預備如何對付?」

「哼!」胡容箏冷笑一聲,「高肇領兵在外,我們暫且不動高華,以免生亂。她守著式乾殿的門就行了么?皇上大行了,元詡就是新的皇上,她的廢立生死,不過是元詡的一句話!於忠,你快去找太子少傅崔光,帶著元詡闖宮見駕,我看誰有膽量攔著!一俟皇上大行,元詡舉哀後,即刻在靈前就位為皇帝,第一道詔,命崔光暫攝太尉事,召清河王元懌和幾個宗室老王入宮議事;第二道詔,以皇上的喪事為名義,命高肇從蜀地火速班師回京!」

「是!」於忠對她的冷靜沉著、睿智和勇氣佩服萬分。

在這樣紛亂、緊急的關頭,連閱歷廣遠的男子也無法這麼鎮定,他自己不用提了,聽說,就連元懌也惶惶不安,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這種亂事紛起的局面。

「你去罷。」胡容箏輕輕拂了拂自己的衣角,鎮定著自己心底滋生的一縷慌亂。

元恪,她的夫君,即將帶著深深的失落感西去嗎?生前,他從沒有得到過一個女人的深情,以帝王之尊,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

因為寵愛胡容箏,高皇后對他心生怨恨,而胡容箏,這些年來除了在桂殿為他處理政事,再沒有被召入元恪身邊一次……因為,元恪早就明白,他永遠也不會看到她的真心。

呵,無論如何,他是個善良深情的男子,雖然他從不用言語表達。

「楊白花!」胡容箏靜靜地眺望了一會山外層雲中時出時沒的紅日,定了定心志,朗聲喚道。

「臣在!」剛剛升為建樂宮侍衛長的楊白花在廊下高聲答道。

「命人套車,我們去永樂宮!」

也許,她無法見到他最後一面了。

聽說,自去年冬天起,元恪就很少有清醒的時候,即使清醒片刻,他也只叫人把元詡抱進宮來,無言地凝視幼子良久,眼中潸然淚下。

身後,子幼母少,元恪卻並沒有應高肇所請,將胡左昭儀立即賜死;也沒有接受元懌的意見,在身後賜封胡左昭儀為「皇太后」,而將高皇后降為「太妃」。

他一直沉默著,沒有下任何一道有關後宮的詔書。

這兩個女人,都是他的最愛,也都勢力強大、機詐多才,也許,他真的願意永遠如此寵溺她們,也許,他想她們在他的身後仍然相持相爭,保持後宮力量的平衡。

不管是哪一種,胡容箏對他都有深深的感激,然而,也只是感激罷了。

既然高家百般謀划了半年,都沒有起到效用,胡容箏深知元恪將永遠不會對身後事再發一詞,他是這樣信任胡容箏,她必不會辜負他的心意。

只是,聽說式乾殿里陪著他的,始終是那個頭腦簡單、相貌平平的曹貴人,元恪清醒時,常會枕在她懷裡,喃喃說著些什麼。

一絲微微的酸痛掠過胡容箏的胸口,她輕輕地不為人注意地嘆息了一聲,這聲嘆息落在楊白花的耳朵里,卻沉重異常:「左昭儀娘娘,您節哀,不必太難過了。」

他竟誤會如此。

胡容箏苦笑了一下,道:「待會兒式乾殿里若有爭吵聲,你們不必進去,只要守好殿門,不讓別人出入就行了。」

「是!」楊白花恭謹地回答。

他平生最佩服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潘夫人,一個就是胡左昭儀。她不過比他大八歲,竟然會有那樣高明的政見和手段,氣質高貴不群,面貌秀美無倫,寧靜柔和中,卻透著一種深深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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