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留犢去母 3

離長樂宮兩里路外,東長安街上的第一家豪門,是領軍將軍於府。於府佔地廣遠,高大的門牆內,林木蓊鬱,台閣眾多。

於府曾經是洛陽城最大的豪宅。八年前,於府新修的花園曾經令整個洛陽城讚歎,連清河王元懌都常常借這裡擺酒。

如今,那些曾一度璀璨耀眼的朱紅瓦當和門牆,因為歲深年久、風吹雨淋,又被隔壁的高司徒府的高樓畫台擋住了陽光,顯得有些陰暗、舊陋。

與高肇府上夜夜笙歌、門前車馬喧騰的氣象不同,於府這五六年來,一直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人上門過訪。

對比之下,更讓人覺得蕭索,覺出世態炎涼。

年青的領軍將軍於忠正坐在後面的齋堂讀經,忽然間,一陣行酒令的嘩笑聲,打破了佛堂的寧靜。

「這是怎麼回事?」於忠擲下書,瞪起環眼喝道,「高府的聲音竟能傳到佛堂里來了,咱們家還有一塊安靜的地方沒有?管家,快去看看,是不是他們借了二老爺家的花園擺酒?」

管家從門邊進來,苦笑道:「將軍,是高府買下了二老爺家的房子,還沒修繕好,高司徒已經帶了一幫子人進來,一邊遊園,一邊大開夜宴。」

「竟有這樣的事!」於忠大怒,咬牙切齒道,「高家是咱們的仇家,順皇后死了才幾天,於暉就將房子賣給了他們家!還有點血性沒有?」

於暉是已故於皇后的弟弟,也是於忠的堂弟,放在外任,官拜汾州刺史,去年料理完父親太原郡公於勁的喪事,丁憂還沒滿制,就將家眷全帶出去到汾州上任了。

現如今,曾出過無數公侯將相的洛陽於家,早大勢已去,善於審時度勢的於暉,不願再身處洛陽官場的是非窩中。

於府的房宅主要是於忠居住,但西花園和後院都是於暉名下的家產。沒想到於暉竟然把房子賣給了當朝炙手可熱的大司徒高肇。

管家看了看於忠的臉色,強笑道:「二老爺是個聰明人,他這一賣房子,我聽說,高肇已經答應了他,下半年要升二老爺做河南尹,也算是個大吏了。」

「沒骨氣!」於忠嗤之以鼻,「咱們是出過一皇后、四贈公、三領軍、二尚書令、三開國公的人家,能稀罕一個河南尹?真正白生在咱們家了!這般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嘴臉!」

年近六旬的管家嘿然不語,他雖然只是個僕人,但多年來,在於府見過了太多人的升謫沉浮,早品味到了「家世敗落」的滋味。

於忠雖然仍是朝中的領軍將軍,爵秩很高,但卻沒有什麼實權。這個「領軍將軍」,與他父親太尉於烈的那個「領軍將軍」,怎麼能同日而語?

想當年,太尉於烈在孝文帝病榻前受命,輔佐元恪臨朝聽政,身列三公,手握天下兵權,一呼百應,一言九鼎,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現在呢?於忠不過能每三天去軍中點一次卯,其餘時間和一幫閑官喝喝酒,要不然在佛堂讀讀經。於忠是個性愛熱鬧的人,卻會建起這樣一間幽靜的佛堂,這本身就說明了他的寂寥和痛楚。

「外面有個人要見將軍。」管家將話題岔開來,「他不肯通名。」

「什麼人這樣蹊蹺?」於忠有些納悶和好奇,「叫他進來,就在這裡相見。」

「是。」

大步走進門來的胡容箏,撩開蒙住臉龐的披風,打量了打量這個佛堂。

正面佛龕里供奉著觀世音的赤足立像,上寫「慈航普渡」四個大字,龕前供奉著幾碟時鮮瓜果。

堂中只有兩把椅子,一張書桌,桌上放著幾本流傳最廣的經書,看來,這個於將軍並沒有用心去鑽研佛經,只不過聊以打發時間。

與別的佛堂不同,這裡還供奉著於忠父母的牌位,佛龕一旁,又列著宣武順皇后於麗儀的牌位,白木牌位邊,還用琉璃盒放著於皇后生前穿過的一套常服、一雙繡鞋、一縷頭髮,這一切無不表明,於麗儀和於忠姐弟倆十分情深。

於忠不遠好奇地看著這個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來客,他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太監?

「於將軍,」胡容箏坐下來,啜了一口清茶,笑道,「你還認識我嗎?」

於忠滿頭都是霧水:「恕在下眼拙,閣下是……」

豈料來人卻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竟將視線一直逗留在琉璃匣上,良久,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順皇后,她長得美嗎?」

於忠愕然不已,直到這時,他才聽出,來的這個清秀少年,面貌嫵媚動人,聲音嬌柔清脆,竟然是個女子。

看她舉手投足中的大家氣度,和那清秀脫俗的臉部輪廓,以及身上那份不張揚的華貴,必然是後宮中的女人,她是誰?竟能隨意出入宮闈,言行這等無忌?

於忠決意先不追問她,他沉聲嘆道:「你說呢?不美,就能被皇上立為皇后、專寵多年?自古紅顏薄命,麗儀也不例外,她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三歲。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本來號稱『遼西第一美人』,所過之處,農夫為之棄耕……」

胡容箏聽出他聲音中蘊含的深沉情意,不禁為之心動。

「於將軍,聽說順皇后死得十分突然,當夜便倉促入殮,不知道於將軍有沒有見到順皇后的死狀?」胡容箏問得十分直截了當,毫無半點含蓄。

於忠的環眼登時變得憂鬱而黯然:「我……你到底是誰?」

胡容箏掀開了自己的風帽,露出一頭青絲,她微笑道:「妾身是建樂宮的胡容箏。」

「胡左昭儀?」於忠訝異非常,這也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怎麼會做這般打扮,在這種時候神秘地出現在他的府中?

「從我入宮那年起,就聽過了許多關於順皇后之死的流言,」胡容箏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直到前年,我生下皇子的第三天,在御膳房送來的雞湯里發現了劇毒『滅心蓮』,我才相信,那流言是真的。還有這個,到現在我才明白,當年我在清緣寺香爐里揀到的東西,是順皇后寫下的遺書。」

胡容箏從懷中慢慢取出一個小小錦囊,交給於忠。

於忠顫抖著手,接過錦囊,取出裡面的織物碎片,但見巴掌大小的一塊白色絲絹碎片上,有黯紅鮮血寫下的字跡:「高華欲奪位中宮,迫死吾與元俞母子」和「滅盡高氏夷賊」。這筆跡於忠很是熟悉,正是他堂姐於麗儀的字。

「呵!」從未將與高家的血仇淡忘的於忠,忍不住拍案大叫,「高華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這個高句麗來的可怕的女人!」

胡容箏忙用手指頭壓在上唇:「於將軍,噤聲,小心隔牆有耳,聽說此處與高司徒府現在只有一壁之隔……」

她的話,像鹽粉一樣,再次抹在於忠最痛的傷口上。

於忠的環眼暴起,鐵髯掀動,臉色轉成紫紅,喝道:「我不怕他!我們平城於家四世七公,門生遍及天下,豈是這個高句麗暴發戶可以相比的?別看他現在恣狂縱性……」

「於將軍!」胡容箏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問你,你想不想為順皇后報仇?」

「怎麼不想?做夢都想!」於忠聽話地壓低了聲音,「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順皇后出葬的前夜,我潛入宮中,密地打開了她的棺槨,果然發現她嘴角有黑色血污,我剪了她的一綹頭髮回來,讓申訟所的仵作師驗了,遇銀而黑,是中了滅心蓮和鳩葯的劇毒!可是皇上有意庇護高家,不但不交掖庭追究,竟然還立了那毒婦為皇后!這些年來,我這個世襲罔替的領軍將軍也完全被架空了,每天只能在這佛堂中打發歲月……」

「好!」胡容箏的眼睛發出灼熱的光亮,「於將軍,妾身有一件事相求,於將軍若能答應,便是兩利,不但妾身的性命可保,於將軍所朝思暮想的復仇和重振家業之事,也都唾手可得。」

「哦?」於忠久已黯然的眸子里閃現出同樣灼熱的芒彩,他陡然在椅背上坐直了身體,「果真如此,於忠萬死不辭!」

「於將軍,」胡容箏慢條斯理地說道,「半年後,皇子元詡將會被正式立為大魏皇儲,他立為太子之日,按照舊制,妾身必須被賜死。」

「祖宗體制雖然傳了一百多年,其實毫無道理。」於忠同情地嘆道,「其實孝文皇帝本來就打算廢去這『留犢去母』的制度,但他的祖母文明太后極力反對,所以陋習流傳至今。奇怪,女人從政後,心腸竟然會比男子更狠毒!」

「於將軍,只有你能救我。」

「我?」於忠苦笑,「我其實只是一個爵秩極高的閑官,論真實能力,還不如個普通言官。我說的話,皇上肯聽嗎?」

「於家的門生故舊、姻親本家遍布當朝,於將軍,請你聯結多名京官和封疆大吏,為我進言,皇上本來心存憐惜和猶豫,見到聯名奏摺,必然會如你們所請,廢去『留犢去母』的陋俗。」胡容箏的口氣不但是求懇,而且是命令,「胡容箏只要留得性命,必有得志之日。到那時,我會好好對付高肇和高皇后——他們,同樣是你的仇敵!」

於忠沉吟了,此事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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