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充華世婦 3

果然是個心冷意冷的女人,妙通從心底里生出一種深深的厭惡感,愛子昨夜身亡,不過一天時間,她的心思卻又回到了她虎視眈眈已久的皇后璽綬上。

「夫人必然會成為大魏皇后。」妙通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點異常,仍然平靜地回答,「內庭事務繁雜,久乏領袖。放眼魏宮,除了夫人,還有誰具備母儀天下的才德?」

高夫人忍不住面帶喜容,紅腫的雙目里,閃爍著逼人的芒彩:「誠如法師所言,本宮當為你這位瑤光寺住持再上尊號,賜給邙山腳下的三百頃良田為廟產。」

「謝夫人厚賜。」

「即使是當了皇后,我也無法令皇上專情……」高夫人的欣喜轉瞬即逝,又轉得陰鬱,擰起了長入雙鬢的畫眉,「如今,宗室們議論紛紛,說皇上已經二十六歲了還沒有生下皇嗣,幾個皇子全都早夭,只怕身後無人……今早竟有幾個老王爺一起進了具名摺子,要皇上在冀州、徐州大舉選秀,選取一百名有宜子之相的少女入宮!我這個皇后的位子,可一點也不穩。」

她怒氣沖沖地一拍椅子扶手,恨道:「歷來的皇帝,要數魏國皇帝最荒淫,竟然設了一百多名嬪妃的名份,此外又有才人、采女無數!這些女人,人人覬覦皇后之位,宮中到處都是陰謀詭計、機關、毒藥和暗殺,鬼影幢幢,令人生畏……」

這說的不就是她自己嗎?妙通有些愕然地看了高夫人一眼,見她的眼中焰彩黑亮灼熱,一雙美目在燈燭下竟像野狼般充滿了吞噬的慾望。

「我聽說下個月宮中要在洛陽名門閨秀里選取四名女官,是夫人的旨意嗎?」妙通小心翼翼地問。

高夫人搖了搖頭:「人言可畏,我不過藉此塞責人口。」

妙通早料到是這麼一回事,她淡淡一笑:「夫人入宮已經十三年,難道你從沒有為自己的將來認真打算過?」

「你是說……」高夫人抬起了頭,一身素白的綾裙,配著那張凝玉般的圓臉,果然有著觀世音般的端莊和美。

「前朝的文明太后才是魏宮中最聰明的女人,」妙通笑道,「夫人雖然也有城府機心,卻終究比不得文明太后。夫人,既然有留犢去母的便利,夫人為什麼不願去恩撫一個沒有母親的太子?這樣,夫人毫髮無損,卻仍然能得到皇太后的名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夫人,你若有幸再次為皇上生下皇長子,只會招來殺身大禍,雖然身後能享廟祭,但這種虛名對自己有何用處?」妙通的態度很誠懇,她像個長者一樣向高夫人諄諄教誨,「文明太后從沒有為皇上生過孩子,卻能安享三朝富貴,夫人知道是何緣故?」

高夫人聽得心動,忙追問道:「我們家女孩子大多跟著高麗師傅讀書,對前朝事情知道得極少,還請法師明示。」

「文明太后雖然自己沒有孩子,但對於失去母親的皇太子卻結以厚恩,從三歲起便親手撫養。皇孫生下來之後,她索性將皇孫抱至自己的殿中,日夜愛護養育,所以兩朝天子都對她有一種至深的骨肉之情。文明太后一生安享榮華,臨朝專政,母儀天下,威權極重。太后駕崩之日,她的皇孫孝文皇帝為之絕食五日,三年不進酒肉,三年不親近後宮女色,哀慟過度,形銷骨立。至於孝文皇帝的生身母親,除了得到一條白綾和一個尊貴的謚號外,還得到了什麼?直到文明太后身故,孝文皇帝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

高夫人久久不語,背對著妙通,負手看著窗外,顯然,這番話讓她心潮起伏、難以平靜。

「多謝法師指點,只是,還有一樁事,法師只怕不知道……」良久,高夫人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後宮之事,唉,不提也罷……」

「夫人若放心,可對貧尼一個人說。」妙通靜靜地看著高夫人,「貧尼在洛陽城裡住過許多年,深知宮事幽秘,不可外泄。」

高夫人看著妙通沉吟片刻,俯耳過去,輕聲說道:「宮裡這兩年打胎葯盛行,凡是有孕在身的嬪妃和才人,因為害怕生下皇長子,紛紛飲葯墮胎!法師讓我學文明馮太后,可你知道嗎,馮家女兒入宮五人,竟然一個孩子也不生,都說她們家有秘制的古方,服一劑就終生不育!」

妙通也不禁一驚,笑道:「竟有此事!委實難以置信。」

「真的!」高夫人急切地說道,「外面都說我刻薄妒忌,他們哪裡知道我的苦處,皇上今年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子嗣,其實最急的是我!何況後宮佳麗三千,我還真的能專寵不成?她們怕死,打掉了肚子里的胎兒,那幾個皇子又都病弱而死,結果惡名倒歸在我頭上,我上哪兒喊冤去?後宮裡已經兩年沒有孩子出生了,皇上和我都心急如焚……」

妙通臉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這倒還是第一次聽說。要找一個生兒子的女人,還不容易嗎?」

「法師難道有什麼合適的人選?」

「這……貧尼不知道。」

「還請法師相助,本宮若有得意之日,決不會忘記法師今日耳提面授之恩!」高夫人懇求道,「我本來想在娘家找一個心腹姐妹,來為皇上誕下麟兒,誰知她們都不肯入宮,更不肯為皇上生養兒子……這也是無可奈何了。」

替死鬼有誰願意當?虧高夫人想得出來,竟然會生出讓本家姐妹為她捱那一刀的念頭。天下至大者性命,誰又是白痴,會自告奮勇為她獻身了?

妙通心下冷哼一聲,嘴角浮起了一層捉摸不透的微笑:「我的侄女胡容箏倒有宜子之相,只是……」

「胡容箏?」高夫人想起了一個月前在馬球場上看見的綠衣女子,那的確是個美人,她忽然起了點疑心,「清河王元懌不是想娶她做次王妃嗎?」

「正是,容箏如今千方百計想逃婚,皇上若詔選她入宮,只怕她求之不得。」

「這是何故?」高夫人十分納悶,「清河王才德相貌都是上選,又是次妃,比當一個名位極低的後宮妃子不強嗎?」

「我也是這麼說,誰知容箏十分倔強,說她只願入宮為妃,寧為天子婦,不為藩王妾。」

高夫人心頭疑念大起:「胡容箏的志氣不小啊!這樣的女子,只怕……」

「夫人是真傻假傻?」妙通清楚地看見了高夫人眼底的狐疑之色,笑道,「非這等女子,不肯生下皇太子!她志氣這麼剛強,心這麼高,那是寧願少活幾年,也要捨身報國,以生誕未來的大魏天子為無上榮耀。若是平常女子,自然愛惜自己性命甚於虛榮,惜命如金,哪裡會看得上這種身外之物?」

高夫人沉吟未決,太子的生母必定會賜死,開國一百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例外,胡容箏即使剛強,又能抗得過這血淋淋的天條嗎?

片刻後,高夫人終於點頭道:「好,就這樣定了。」

高夫人雖然語氣平淡,妙通卻一眼就瞥見了高夫人衣袖下半掩著的那隻纖長瑩白的右手,正擱在桌上,緊緊攥著細瓷的小茶盅。

她捏得是那樣緊,握成半拳的右手,有種蓄勢待發的兇狠,像是一頭正守伺著獵物的猛獸的前掌,但那五隻纖細的指尖,塗著淡青蓮色晶瑩的蔻丹,有種空谷幽蘭般的細膩和優雅。

道場的鐘磬聲透過花窗傳了進來,妙通心中長吁一口氣,魏宮中,等待著二十一歲的胡容箏的,會是怎麼樣的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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