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顧命大臣 1

元宏在病榻上纏綿的時間,比他預料的更久,直到第二年春天,元宏仍然氣若遊絲地活著。或許是上天同情他一生勤奮孤苦,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從容去交代未了的後事。

南齊太尉陳顯達派數十萬重兵四方進擊,打算收回南陽、襄陽重地,魏軍與之纏戰良久,元宏雖想親自征伐,無奈力不從心,只能卧病寺中,以元恪代帝行事。

元宏的脾氣變壞了,卧病期間,從前講究恕道、待人寬和的皇上,常常為一件小事大發雷霆、捶楚甚至刑斃手下。

他的話也更少了,偶爾眼睛望著窗外的樹頭,望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鳴雀,一看就是半天,獃獃出神。

太子元恪在清緣寺里一步也不敢遠離,寺院地方小、屋宇簡陋,起居不便,但元宏就是不願重回洛陽,他說自己當年南征之前曾經發過誓,如無克獲,誓不回京。

父皇心志如此堅毅,才幹如此出眾,可惜上蒼卻不垂憐他的一番抱負與辛苦,令他英年不永、壯志未酬。

每念至此,元恪都格外痛恨那個安卧在寺後棺木里、以皇后褘衣裝裹的妖后,若不是她貪得無厭,不是她害死母妃、欺詐父皇,他又怎會年紀輕輕就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卧病床上、無法起來批折的元宏,一生之中,從沒有這樣清閑的時光,從早到晚,他睡在清緣寺冷寂的房間里,思考著自己的一生。

他並不是個糊塗的人,此生誓要完成大業,元宏便以鐵血丹心自命,做事果斷剛毅、雷厲風行,力求卓絕群倫。

他也並不是個情腸百轉、放不下舊愛的人,是馮潤一次次的走近與取悅,才讓他深陷其中,時而猜度怨恨,時而滿懷喜悅。

最終元宏全發現,一切全是幻影,如露亦如電,如彼虛空行。

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當年的馮潤,一定也曾在寺院無數個枯寂的夜晚,一邊參讀佛經,一邊品味思慮著這些,可她卻根本沒有讀懂,也沒有讀通,她寂滅了對元宏的情意,卻放不下多年前的積怨,放不下對權力的執念,放不下對高秀的感激和歉意。

是自己錯了!

倘若打小的時候,能聽太后的話,寂滅了那條渴愛的枯腸,凝心聚力,完成南北統一大業,成為千古明君,此刻,他就不會躺在冰冷的寺院床榻上,為自己未酬的壯志遺憾,為寺後棺內那個從未完整得到過的女人遺憾。

最終他一事無成,全因為他沒有太后那樣唯我獨尊、殺戮隨心的冷血。

太后說得對,有寶座的地方,怎麼能找得見一絲真情?

馮潤臨終所說的真愛,那根本是一種屈服,一種投降,一種自去爪牙、毫不設防的危險,而這樣的愛,他也曾徹底向她交出過。

只是她太貪得了,不能滿足於這帝王的深愛、無邊的榮寵,他太寵著她太容著她,才讓她將自己視為腳底的塵埃。

既然她非要執著地自尋死路,那他就成全她。

但就是死,他也不會讓她離開自己,將來地下千年萬年,長陵墓室無邊的黑暗中,蓮兒,你得永遠陪著朕。

早上的時間,春雨綿綿灑下,將窗口染得一片昏沉,元宏突然睜開了眼睛,慢慢支撐著坐直了身體,笑道:「恪兒,今天朕覺得好一些,你叫任城王元澄、咸陽王元禧、北海王元祥、鎮南將軍王肅、廣陽王元嘉和尚書宋弁他們六人,到朕的房間來。」

元恪惕然而驚,看來父皇要下遺詔,立顧命大臣了。

咸陽王元禧是元宏最大的二王弟,北海王元詳是元宏最小的七王弟,本來元宏還曾屬意於六王弟彭城王元勰,但元勰擔心自己地位已高、功高震主,固辭不願任顧命大臣。

能征善戰的任城王元澄,和廣陽王元嘉一樣,是元宏的堂叔。

鎮南將軍王肅來自南朝,新娶了彭城公主,是元家的新駙馬。

除了五位宗室親貴之外,尚書宋弁能成為顧命大臣,完全是一個意外。

元宏卧病寺中的時候,命幾位嬪妃帶著皇子們來探視,離床甚遠,嬪妃和皇子們沒看到元宏的面貌,所以沒人感傷,只有宋弁走到床邊不遠處,見到元宏形貌盡毀,忍不住放聲大哭,讓元宏感動不已,一個月來將他連升兩級,最後又列為顧命大臣。

這塵世間到底他能留下些什麼,他又能得到些什麼?哪怕是旁人片刻的哀傷與眼淚,元宏也覺得珍貴。

六名大臣很快齊集房間,劉騰與雙蒙將元宏扶著坐了起來,用一個軟枕靠住腰。元宏掃視著房間里侍立的太子和六大臣,想到自己剛剛三十齣頭,辛勞一生,卻只能不甘不願地撒手人世,突然間悲從中來,兩行清淚沿著腮邊緩緩落下。

「父皇!」元恪也有一些感傷。

元宏抬手拭去自己腮邊的淚水,定定心意,平靜地說道:「六年前,朕遷都洛陽,定鼎河洛之時,胸懷大志,實覺得天下都在朕掌握之中,期望能一舉蕩平南方,復禮萬國,上可光耀祖宗,下可普濟蒼生,怎奈病魔纏身,朕不能再率諸愛卿揮兵南伐,遂此平生大志了!」

六名大臣聽元宏口氣,已是要吩咐遺言,趕緊一齊跪下,匍匐在地,落淚道:「皇上!皇上春秋正盛,何出此不祥之言?」

元宏淡淡一笑道:「人生自古,誰不有死?大魏開國以來,朕是第八個皇帝,積祖宗們的百年征戰之功,朕滿懷雄心壯志,要遷都漢化、一統南北,以遂七代先帝之志……如今朕雖然早離人世,大志難遂,可朕卻有一個賢能的太子。諸位公卿大臣今後替朕好好輔佐太子,掃蕩江南、興我魏室,完成朕的平生之志,便與朕能一樣。還請眾愛卿念著朕平生相待之情,儘力輔佐新帝!」

六位顧命大臣收淚領命,元恪卻哭得難以自持,撲在元宏的被子上,哽咽著道:「父皇不要再說了,父皇一定會再好起來的!恪兒已經長大,以後會替父皇在外征伐,讓父皇好好養病。」

元宏撫著元恪的髮髻,嘆道:「傻恪兒,父皇病勢如此,就是扁鵲華佗再世,也難回天。這會子趁朕還算清楚,雙蒙,你在朕的床榻前起草遺詔,任命北海王元詳為司空,鎮南將軍王肅為尚書令,廣陽王元嘉為左僕射,尚書宋弁為吏部尚書,與太尉元禧、尚書右僕射元澄等六人共同輔政!」

雙蒙應命起詔,元宏閉上眼睛,又道:「還有,所有無子的嬪妃全都送回家中、重新改嫁,羅夫人、袁貴人她們若不願改嫁,就讓她們到瑤光寺出家為尼,宮中一個太妃都不要留。朕死之後,將已死的幽皇后開棺,與朕合葬,同入長陵,幽皇后的尊號與頭銜,全都替她保留,太廟之中,以幽皇后與朕配享。」

六個顧命大臣都感愕然,早知他心意的太子元恪也是十分不滿。

這樣一個無恥負心的女人,父皇卻至死不能忘情,不但要讓馮潤與他同棺葬入長陵,還要這個骯髒的女人入大魏太廟與皇上配享,永受大魏皇子皇孫們的祭祀,而其他嬪妃,父皇卻寧願讓她們改嫁。

這是怎樣的虐戀啊!是父皇被馮潤迷惑太深,還是他們那份兩小無猜、波折萬千的感情太折磨人,或是他倆上輩子的孽業太重?

但元宏執意如此,元恪只能唯唯聽命。

吩咐完遺詔內容,元宏疲憊地道:「朕累了,你們都去罷!」

六位顧命大臣領遺詔而去,只留下元恪守在父皇身邊。

雨水從屋檐上接續不斷地落下,元宏費力地抬起眼睛,望著窗外濕漉漉的樹枝,對元恪勉力一笑道:「恪兒,這半壁江山、祖宗基業,父皇都交給你了,恪兒,以後你恐怕要辛苦了。」

元恪紅著眼睛道:「恪兒遵旨。」

「你不要恨朕的幽皇后,縱使她這一生都在折磨朕、利用朕,可朕回想起來,若是這輩子沒有蓮兒,朕的一生,會有多無趣……」

元恪不能理解父皇的執著,但也只能婉承他的意思,道:「恪兒不恨幽皇后,過段時間,恪兒就厚葬幽皇后,封賞北平公馮夙。」

元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長嘆一聲道:「父皇這一生啊,總是優柔寡斷、纏綿於情意,縱然半生勤勉,卻在齊亂之時坐失統一南北的良機。恪兒的心性,幸好不像父皇。」

「父皇重情重義,非孩兒能及。」

「不能及就好,不能及最好,朕就喜歡恪兒這一點。凡沉淪於情性者,必昏亂於心智,恪兒孝順懂事,卻不迷戀女色,不易受人蠱惑,城府深沉、穩重清明,朕的未竟大業,朕的江山社稷,交給這樣的太子,朕放心。」

這或許是元宏對於自己半生惑於馮潤、最終壯志未酬的懺悔。

元恪緊緊握住父皇的手道:「父皇放心,孩兒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擴建洛陽城,穩定民心,決不準宗室和老臣們北歸;第二件事是訓練軍隊,擇機南征,父皇平生未遂之志,就是孩兒這一生胸中的志業與肩上的使命。」

元宏感動萬分地道:「朕的好恪兒,有子如此,朕可以瞑目了!」

當夜,三十三歲的年青皇帝元宏駕崩於寺院,尊號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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