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鳩佔鵲巢 5

穆泰之亂,恆州的官員幾乎或多或少全都牽涉此事。

只有一個世家鎖緊大門,布置府丁抗拒穆泰,從頭至尾,對穆泰的封官許願毫不動心,還聲稱要舉家以死殉國。

領軍將軍於烈,原來的鮮卑八姓「勿忸於」家,便是這經受了生死考驗的忠臣。

元宏對於家的忠貞行為十分嘉許,也更深感他為二皇子元恪選了王妃於麗儀、結姻於家,是無比正確的選擇。

外戚的忠誠,比外戚的勢力更有價值。

所以元宏下旨,冊封二皇子元恪為太子,以元恪入住太子原來的東宮,在東宮舉辦盛大的婚禮,迎娶領軍將軍於家的女兒為太子妃。

即將大婚的元恪,並無多少喜悅。

太子被廢之後,朝野人望、宗室共識,都選中元恪為太子。

元恪當即輕車入宮,在清徽堂里匍匐君前,苦苦哀求不要立自己為太子。皇后馮清和左昭儀馮潤、貴人高照容等宮眷聞訊前來,勸勉著新太子。

元恪落淚說道:「父皇,不是兒臣不體貼君心、違背皇命,可母妃恩養孩兒成人,多少劬勞深恩,兒臣仍未報答,而今為了一己富貴,將母妃置於火爐之上,拿母妃的鮮血,染紅兒臣腳下的天子丹墀,兒臣做不到!父皇要強逼兒臣當太子,兒臣唯死而已!」

見元恪態度強硬,馮清與馮潤不便勸解,二人侍立一旁,各有心事。

高照容卻聽得淚濕前襟,不枉是她不辭辛勞養大的孩兒,他寧肯不居帝位,也不願讓母親受祖制迫害。

高照容上前欲扶起元恪,也落淚道:「恪兒,有你這番心意,母妃死都能瞑目了!母妃讀書不多,但知道皇上的江山傳承,一定要選對人,皇上從六個皇子里選了恪兒,那是看中恪兒身有帝王之志、帝王之才,能幫著皇上看好大魏江山。」

元恪泣道:「倘為父皇看好江山,為天下百姓當好皇上,卻承擔要失去母妃的痛苦,兒臣萬萬做不到!」

高照容將元恪的頭攬在懷裡道:「傻孩兒,自古到今,哪個人能不死?倘能以母妃的死,換來皇上的江山社稷傳承有後,換來恪兒成為千古明君,母妃會含笑九泉。」

元恪泣不成聲,連話都嗚咽著說不出來,只能在高照容懷中拚命搖著頭。

到洛陽城一年來,他又長高了一截,跪在地下也與高照容身高差不多,背後看已是堂堂一條漢子,但依在母親懷抱,元恪的臉龐猶帶稚嫩與依戀,彷彿仍是當年孺慕母親、不舍懷抱的幼子。

高照容的話說到這份上,句句都合馮潤心意,馮潤覺得,這比自己出面勸說元懌要好得多。

這既美貌又溫婉的遼東美人,可真是個賢惠的好女人,等她死了之後,馮潤打算勸皇上一定要隆重為高貴人舉辦喪禮,追贈名號,修建高大的陵墓,以後春秋兩祭,就算元恪沒時間去,馮潤也不會忘記這個既能生養英武兒子又甘願為子赴死的好女人。

她望著不遠處木然而立的馮清,心裡有種佔盡上風的感覺。

元恂上月已被賜死,皇上派咸陽王元禧攜毒酒前往河陽城,命元恂自盡,元恂死後,僅用一個粗木棺材裝屍,葬於河陽城,不得入祖陵,不得起墓碑,怕是再過兩年,連墳墓都找不到了。

二皇子元恪,不枉她費盡苦心,這一年來厚施恩義,籠絡得二皇子對自己極為尊重禮遇。

看恪兒事母至孝,對高貴人這麼母子情深,將來高貴人死後,時日遷移,恪兒定會發自內心地把馮潤看成母親,處處聽順,而太后當初的人生,會被自己再次成功重複,北燕馮家的祖宗們,會感激有自己這麼個出色的庶生女,才可以接著延續昔日的榮耀。

馮清呢,她教養出了那麼一個叛逆愚蠢的太子,皇上心中,多少會認為馮清教子無方、有失母儀,恐怕再難翻身與自己相抗。

馮清呆著臉,望著殿內那對痛哭流涕不能自持的母子,腦海里卻不斷浮現上個月她去河陽城探望廢太子元恂的場面。

那一天,馮清已知元恂即將被賜死,元恂也聽聞了消息,因平城再出動蕩,有六鎮的老酋長揚言要揮兵洛陽、救出廢太子,父皇便狠心要斬草除根,母子二人隔著靜室的窗柵欄對立,兩人的表情中,憤怒的成分遠超過悲痛。

或許因為元恂並不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不是自己十月懷胎、九月哺乳的親骨血,馮清望著快瘦脫了原形的元恂,心中對他更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而不是即將人鬼殊途的痛切無望。

「你來看我幹什麼?」元恂不耐煩地質問道,「有沒有帶酒帶肉來?」

「帶了。」馮清努力剋制住憤怒之情,明天他就要死了,這個拓跋家的嫡子嫡孫,他近十六年的人生里,除了親手殺死高道悅,並沒有過多的罪惡,但他的固步自封和叛逆胡鬧,卻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還險些斷送了她的,「來人,將這幾瓶劍南好酒遞進去,還有這支烤羊腿,這幾碗肉餚,喝醉了,你便不會害怕……」

元恂接過酒瓶,當即打開一瓶,往自己嘴裡「咕嘟嘟」灌上一大口,眉開眼笑地道:「好,總算我沒白叫你一聲母后,這個月,除了元恪和元懌還想著來看過一次哥哥,其他人全都一個人影也沒見,整天清湯寡水,吃得我肚腸響如鼓鳴。」

「吃吃吃!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麼!」馮清再也無法忍耐,失態地吼道,「太后、母后恩養你十幾年,在你身上寄託了半世指望,可你呢?整天喝酒胡鬧,弄丟了太子之位,還弄丟了性命,辜負我們馮家女人多少恩情!枉費我們十幾年栽培!元恂,你實在是該死!」

元恂沉默著,將一瓶酒一飲而盡後,才重重地酒瓶砸在地下,怒吼道:「恩情?什麼恩情?害死我親娘然後把我養大的恩情?太后對我好,你對我好,都不過是為了栽培一個事事受制於馮家外戚的牽線木偶,為了永遠把持皇權!皇上總有一天會清醒,會除掉你們這些秘傳避孕藥、從不給拓跋家生孩子的馮家女人,除掉你們不下蛋的母雞!哈哈哈哈,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馮家嫁了這麼多從來不生孩子的女人給我們拓跋家,然後就穩當了幾十年專權太后、富貴外戚……哈哈哈哈!」

他怪誕的笑聲在靜室外的走廊上回蕩著,馮清氣得轉頭就走,連後來給元恂收屍建墓,都只派了長秋卿劉騰前往,自己避嫌未去。

從內心來說,馮清更希望能立元恂所生的皇太孫為皇嗣,但皇上對元恂厭惡已極,連帶著皇太孫和元恂生母、已死的林皇后都被廢為庶人,能夠不追究自己身為中宮皇后的責任,已經算是幸運了。

更何況身邊還有虎視眈眈已久的馮潤。

雖說現在風雨飄搖,可幸好自己還是中宮皇后。倘若元恪被立太子,高照容被賜死,按著規矩,元恪得認自己為嫡母,得成為自己名下的太子。

元宏望著面前哭成一團的高照容母子,也是長嘆一聲。

「留犢去母」宮規至今已有百年,當年元宏曾打算廢去宮規,放林貴人一條生路,但執政的文明太后卻堅持不準改易宮規,逼迫林貴人當眾飲葯自盡。

十五年前的一幕,看來又要再現魏宮了。

「將太子與高貴人攙扶起來。」元宏溫藹地吩咐著,「恪兒放心,一切朕自有分寸,不會讓朕的恪兒為了江山社稷,就忍受這錐心苦痛的人寰慘變。」

皇上的許諾有些雲山霧罩,讓殿內侍立的一群后妃聽得摸不著頭腦。

馮潤望著元宏那張每日枕間席畔相伴的臉龐,更是覺得聖意難測。元宏心裡到底是有什麼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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