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家有女 3

四皇子元懌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

北邊太子元恂所住的靜舍,仍未熄燈,淡黃色的厚桑皮紙窗上,映出他被油燈光投射的龐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聲,下半夜時變成了偶爾的抽泣哽咽,聽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元懌披衣起來,推開屋門,隔壁的房間里,元懌的母妃羅夫人輕輕咳嗽一聲。

元懌知道母妃還沒有睡著,在門外輕聲道:「母親,我睡不著,出去到前院園圃中,看一會兒菊花再回來。」

羅夫人「嗯」了一聲道:「外間有昨夜燉好的參雞湯,你拿一盅給太子。」

羅夫人是個格外敏感憂鬱又頗為內斂的女人,元懌見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裡一陣感動,母妃的恩慈體貼,在魏宮裡頭一向為人稱道。

他走進屋裡,見桌上擺了幾樣點心湯水,便一一放到食盒裡,拎在手裡,往北邊院子走去。

花池邊的甬道有幾條長長的燈籠亮光投來,元懌趕緊閃到路旁,卻見皇后馮清帶了幾個侍女嬤嬤,往太子所住的靜舍走去。

元懌等她們走上台階,推門而入,這才跟了過去。

他不打算跟著進屋,見靜舍靠牆的山根處有一絲亮光,便湊近去看,還沒湊到窗邊,身後突然有隻手伸過來一拍,元懌回頭一看,見是二皇子元恪。

「二哥?」

元恪將指頭輕輕放在嘴唇前,兩個人都湊到那扇有縫的窗戶前,卻見馮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滿面的模樣,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紅漆食盒,親手從盒中取出碗盅,一邊為元恂盛湯,一邊和藹地說道:「恂兒,你一天沒吃飯了,快起來喝點湯水吧。」

元恂的雙目已經哭紅了,他望了一眼馮皇后,並未起身。

馮清卻也不生氣,親自將湯端到元恂面前,嘆了口氣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后一世的指望,母后正因為摯愛你如親生,才打你罵你、責你怪你。這次母后率六宮南遷,其實內心裡想著,這次去洛陽,不是為了依託投靠你父皇,而是為了能與你朝夕相處,好照料我的恂兒。」

元恂抬眼睛望著馮清,眼淚又順著腮幫滾落下來。他相貌粗陋,哭起來更是有些蠢鈍模樣:「皇后,你越對我和氣,我越是害怕。」

馮清眼睛一紅,不禁落下淚來:「恂兒,當年太后將你交到我手中時,母后便想著,這輩子,你就是我的親生孩兒,我入宮至今,膝下仍虛,實是從心底里把你當兒子看待,雖然你不如弟弟們相貌出眾,雖然你有種種不足,對母后也一直心有怨懟,但我自問這幾年來,仍是對你傾心相待。」

「我知道母后視我為親子,可是孩兒仍然一見了父皇母后,便打自心裡害怕寒戰。」元恂抽泣著。

「這次去洛陽,就算有罪責,母后也替你擔著,以後母后會勸誡皇上,不要再動不動打罵太子。」馮清走到元恂身邊,輕撫著他的肩頭。

元恂從小頑劣不受教,不如弟弟們溫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惱火便親自動手鞭責杖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心腸,打得元恂見了皇上便如老鼠見貓、渾身哆嗦。

「多謝母后。」元恂淡淡應了一聲,眼淚仍然不斷湧出,顯然並不真的相信馮清。

「喝點湯吧。」馮清索性端起碗,要親手喂太子,她說的也是真話,雖然身為皇后,有的是人奉承,可馮清的日子卻充滿了寂寞感,無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樣不堪,她都只能把一片慈母心腸奉獻給他。

元恂卻扭過了臉,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馮清有些難堪地放下碗,負手在屋裡走了兩步,又踱了回來,對元恂道:「恂兒,我想過了,今年你已十五歲,可以大婚。這次南遷,我將奚兒也帶了同行,等一到洛陽城,我就稟報你父皇,擇吉納彩,為你迎娶太子妃,正式設置東宮。」

馮奚兒是皇上為元恂指婚的正妻,是馮清的哥哥、馮熙的世子馮誕的女兒。

馮奚兒相貌端麗,身材修長,好學敏求,落落大方,一如文明太后與馮清,具備了馮家女兒們那種秀出群倫的獨特風采,既深通宮中權謀,亦明了朝堂國事。

元恪曾經見過馮奚兒兩次,覺得倘若不是那個太子妃的頭銜誘人,將這麼出色的女子嫁給粗莽的元恂,實在是有些糟蹋了。

「兒臣不想大婚。」元恂卻十分不屑地拒絕了。

「你已滿十五歲,先帝和當今皇上,像你這個年齡早已生子,」馮清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奚兒也不小了,你們倆的婚事,不用再拖,大婚之後,皇上才會認為你已成人,更加倚重。」

「就算大婚,兒臣也不想娶馮家的女兒,東宮的鄭孺子已懷有身孕,兒臣想稟報父皇冊封她為太子妃……」元恂倔強地回答。

「你說什麼?」馮清震怒了,「恂兒,你再說一遍!」

元恂猛然扭過臉來,面對著馮清,他粗魯無禮地咆哮著:「對,兒臣不想娶馮家的女兒當太子妃!」

「馮家的女兒母養五代太子,我和先太后親手撫養你十五年,有哪一點失德之處,對不起你元恂?對不起拓跋家?」馮清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元恂質問道。

「不錯,大魏開國至今一百多年,也不過八代天子登基為帝,馮家的女兒便母養了四五代天子,於國有功,於社稷有德,於馮家的富貴,更是功莫大焉!」元恂怒視著馮清,反唇為譏,不但語氣已經毫無對皇后的尊重,眼中流露的憤怒和敵視,更是全無母子之情。

「太后不但母養三代太子,還勤政愛民,治國有方,何過之有?馮家的女兒容德雙全、堪為帝偶,秉持宮政多年、上下深服懿德,何罪之有?」馮清駁斥著。

「馮家前後送了五個女兒入宮,卻沒一個女人懷過身孕,沒為我們拓跋皇室生下一個皇嗣,這種不下蛋的母雞,有什麼資格母儀天下?」彷彿從馮清的話里聽出了什麼很可笑的機鋒,眼淚還沒幹的元恂,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窗外,元恪和元懌互相對視一眼,都感心驚。

由於文明馮太后臨朝執政多年,餘威猶在,馮氏外戚的勢力也一直在朝中盤根錯節,馮熙身為太師多年,門客眾多,還被文明太后封為昌黎王,三個女兒先後入宮,嫁給當今皇上,其他女兒都是王妃,勢力遠超拓跋宗室的王叔、王弟們。

馮熙世子馮誕也受封司徒、位列三公,娶了當今皇帝的姐姐樂安長公主,成為駙馬都尉,雖然馮誕和他的父親馮熙一樣不學無術,只是儀錶堂堂、衣飾特別講究,但仍然是當朝氣焰熏天的權臣,皇上常與他同起同卧,對這位國舅爺兼姐夫,比對六位王弟還親近信任。

直到去年馮熙與馮誕先後病故,馮家的地位才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在宮內,當今皇后馮清遠不如當年的文明馮太后手操天下朝綱、結納大臣,在國事上幾無參與機會;在宮外,馮誕與樂安長公主所生的世子馮穆年幼,馮家子侄大多是平庸逐利之徒,皇上南下遷都時,除了馮誕外,一個馮家子弟都沒帶,因此馮誕身亡後,洛陽城裡,如今幾乎已沒有馮家的勢力。

這是不是元恂敢於向馮皇后放肆說出心中怨恨的原因呢?

馮清心底也在這樣猜測著,可她也深深知道,元恂此刻說的話,同樣也是平城民間的多年傳言:大魏皇宮裡,因為「留犢去母」的血腥宮規,生育皇嗣,向來是件格外兇險的任務,所以馮家的女兒一個個都使用了秘葯,以防入宮後懷上身孕。

她本來也不肯相信這傳言,以為姑姑、姑祖母還有姐姐們的不孕是家族遺傳,可直到她入宮的前夜,父親將太后親自密封好派人送來的一匣藥膏放到她案上,馮清才相信了傳說為真。

那盒棕紫色的藥膏里埋藏了她們馮家女人秘相傳授幾十年的護身寶典,雖然入宮為妃,但她們是不會為實行「子貴母死、留犢去母」殘酷祖制的拓跋皇家生育皇嗣的。

「恂兒,你……你實在太傷母后的心了,」馮清心中一陣慌亂,眼睛也不禁發紅,「這天下哪個女人不想當母親,哪個皇妃不想為皇上誕下子嗣?你怎麼能這樣中傷已故太后?」

「哼,我中傷?」元恂一臉的鄙夷,「母后就別騙我了,整個平城,誰不知道馮太師家祖傳不孕不育秘葯?自景穆帝馮昭儀開始,馮家出了兩個皇后、三位昭儀,可曾有一個生過孩子?當年母后為我講讀過《詩經》,『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講的是喜鵲辛辛苦苦建好了自己的鳥窩,卻被紅腳隼強佔走了,母后,你捫心自問,馮家的女兒撫養五代太子,而五代太子之母卻因為『留犢去母』的祖制被殺,別的后妃因生子受累而死,馮家的女兒卻因母養之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這是不是鳩佔鵲巢?」

馮清被質問得啞口無言,這本來就是平城魏宮中盡人皆知的秘事,只有口無遮攔的元恂,才敢向她當面責問。

魏宮裡打北魏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手上起,就建立了一種特殊而血腥的立嗣制度。

當時道武帝拓跋珪愛讀漢書,讀到《史記》中漢武帝為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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