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斯人獨憔悴 三 相期來生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平陽公主府,仍然是一個秋天,但樹葉已經又落了二十次,菊花已經再開過二十回,二十年中,無數的故事在長安城發生著,也不斷被遺忘著。

平陽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經不再被記起。

如今的她,是一個滿頭霜雪的老婦,六十一歲了,連曹襄都有了孫兒,她已經是一個曾祖母了,卻依然有著爽朗的笑聲和明亮的眼睛。

「長平侯呢?」她抱著一捧顏色格外亮麗的菊花,從門外走進來,卻意外地沒有看見丈夫衛青。

同樣成為老婦的如意笑道:「他帶人去打獵了。」

「這個好逞強的老頭兒,現在還打什麼獵。」平陽公主咕噥著,將那捧菊花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缽里。

暮色漸漸落下來,府門外,傳來馬嘶人鬧聲。

「回來了。」正在燈下釘紐扣的如意,笑著站了起來,她也是一個祖母了,但她仍願意這樣守候在平陽公主的身邊,她向門外張望著說道。

平陽公主迎了出去,衛青現在的坐騎,是烏騅馬和火龍馬的後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紅,叫作「晚霞」。

這種晚霞馬,比長安城所有的馬匹都更矯健,相熟的王公將相們,常常向衛青討這種馬的馬駒。

說來十分奇怪,被別人要走的「晚霞」,往往會變得平庸肥胖,毫無出色之處。而只有衛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種剽悍而敏捷的勁頭。

平陽公主知道,那是出於衛青的「三騎」論,仁的境界,騎手和馬,必須做到人馬合一,馬,有著和騎者同樣的靈魂和愛。而除了衛青外,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平陽。」因為中年發胖而顯得高大魁梧的衛青,笑盈盈地走進來。

「怎麼這樣晚回來?」平陽公主在甬道上牽過他的「晚霞」,用手輕撫兩下。「晚霞」噴著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戀地在平陽公主的衣角摩挲著。

「我去辦了一件極為難的事情。」衛青笑道,向她呈現自己的獵物,「你瞧瞧,這是什麼?」

籠中一對藍綠色的形狀奇異的小鳥,鳥兒的羽毛顏色十分明麗,冠頂生著一叢火紅色的短毛,正啁啾纏綿不已。

「渭南相思雀!」發白如雪的平陽公主在燈下驚呼起來,「真的是它!」

「四十年前,你要我為你捕捉這種鳥,而我那時候沒有答應你。」衛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過四十年,我想,這該是完諾的時候了。」

「你爬了那麼高的樹!」平陽公主嗔怪著,她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你的老命不要了?」

「廉頗七十歲還能挽弓舞戟呢,何況衛青比他年輕一紀。」衛青笑呵呵地道,過了四十歲,留在他臉上的,竟然是一種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討好一切人的笑,這讓平陽公主覺得,自己昔日愛慕過的那個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經不知所蹤,只偶爾在衛青的言行中,還能看見他淡淡的影子。

他將鳥籠遞給平陽公主。

裡面是一雄一雌兩隻鳥,羽毛鮮艷,狀極纏綿。

「怎麼今天會這樣捨生忘死地捉兩隻雀兒?」平陽公主有些譏笑地說道,「當年我那般要挾,你也不肯,還說了一番大道理給我聽。這兩隻雀兒,誰知是當年那隻雀兒的孫子、重孫子,還是灰孫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衛青笑著將臉湊了過來:「你瞧瞧我臉上這些汗、泥垢和樹枝劃的痕迹。我實跟你說,捉那隻雌鳥只不過悄悄爬樹就行了,捉那隻雄鳥,我費了好大的心機。我將那雌鳥捆在籠中,門沒有關,那雄鳥明知籠子一進去,就會落門,再也飛不出去。它圍著雌鳥迴旋跳躑了一個下午,終於忍耐不住,投身入籠,像這樣的痴情種子,雖然是禽獸,也令人好生感動。」

他動情的敘述,讓平陽公主又想起了久遠以前的那個下午,十五歲的年輕得像一棵小楊樹的衛青,在她的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個下午,衛青深藏在冷淡面容下的多情,打動了她,延續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你千辛萬苦捉了它來,就是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話?」

衛青大步走進了房間,將鳥籠掛在巨大的青銅妝台之側,注視著裡面相偎相依的兩隻相思雀,低沉地說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也可以藉助思念和回憶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離開我?」妝台里映出平陽公主錯愕的面容。

「就是我們曾經說過的,永別……不,仍然是短暫的分手,我們會在地下相見。」衛青別過了臉,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臉上,浮上來的,又是從前那種冷傲表情的風骨。

「怎麼會!」平陽公主的聲音激烈起來,「我比你年長六歲,如果要長行,先走的那個也是我!你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要來氣我?」

衛青將她瘦削的肩膀攬住,幽幽地道:「從去年以來,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行了,還要強撐著處理政務和家事,自己覺得一種無法克服的衰弱,在漸漸吞噬我的靈魂和力量。從前我可以舉起飛奔的一百斤石鎖,現在沉重得讓我害怕。平陽,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發現,院中那隻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鎖,半年來,落滿了塵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陽公主這才發現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為衛青比她年輕,身體不用擔心,沒有想到,提前面對衰老的,竟會是只有五十五歲的衛青。

她低聲抽泣了起來:「不要再說了,衛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宮,懇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職務,減少你的勞頓。」

「那怎麼行?」衛青的臉上浮出無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經死了,衛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雖然我有著出世之心,但為了總是悲哀哭泣的衛皇后和太子據,為了兒子們、外甥們,我必須勞碌到最後一刻。」

「又是他們!」平陽公主憤怒地低呼道,「那些戀棧於富貴榮華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們有沒有想過你的蒼老?有沒有憐惜過你的疲憊?由於太多地費神勞力,你的頭髮,在十年前就開始變得花白!」

「別怨他們。」衛青的臉上泛出哀憐之色,「皇后他們,也是騎虎難下,如果退一步,喪失的不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諒這些紅塵中的人吧,為了我。」

「我答應你。」平陽公主拭著眼淚。

「那麼,衛伉他們,和皇后、太子據,我都託付給你了。」衛青的眼睛裡閃爍著期待。

平陽公主低垂著頭,聲音十分悲痛:「為什麼要說這些不祥的語言?」

「身後,我只有這一樁心事。」衛青的話音十分沉重。

「你知道嗎?衛青,你交予了我一件過於重大和艱難的事情。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嫁給你到底對不對?是不是一件發自至情的選擇?你是為了我的身份和我對你家族的保護,才娶我為妻嗎?」平陽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悅。

「這麼多年了,你還會有這樣的懷疑?」

「不,我錯了,我在懷疑著一顆忠誠的心,在枉自猜測著一種堅定的感情。」平陽公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衛青臃腫而長著老人斑的面頰,「少年時,人人都說你冷麵無情,其實他們都錯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豐富而深刻,對我,對兒子,對親人……為了這些人,你幾乎要付出了生命。」

「那麼,答應我的託付,我的老妻。」

「我答應你。我會盡一切力量照顧好他們,可是,我不敢承諾。」平陽公主嘆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紀大了以後,變得更殘酷,更猜疑,而且很難接近,上個月我入宮求見,他竟然推病不見,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但盡人事而已。」衛青也嘆息道,「天命所在,人力豈可勉強?身後,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陽。我會安靜地在我們已經建好的大將軍墓里,燃起一盞萬年燈,等待你的到來。讓宜春侯衛伉和平陽侯曹襄這兩個孩兒一起,為我們合葬。」

「那麼,趙吉兒……」平陽公主的心情漸漸變得平靜,語氣十分淡泊地與衛青討論起身後之事。

「我對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無法接受三個人的感情。平陽,我只有你,也只要你。」衛青莊重地說,「我們的感情簡單而強烈,容不得第三個人。就像已故的平陽侯曹壽,你願意與他合葬嗎?」

「不,不,不,就讓他在河東郡的家族墓群里,由那些姬妾們圍繞。」平陽公主的臉上露出些許難過的神色,卻堅決地搖著頭,「至少,他不會寂寞。」

「在地下,我隨身只要帶走一樣東西。」衛青說。

「是什麼?」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親手賜給我的刀,它曾經斬殺過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數名大將,至今,到了夜間,刀鞘間還會傳出塞北的風聲。當一代將星墜落,他的刀也會失去靈魂,那麼就讓它在地下陪著寂寞的我們,好讓我們回憶起當年的情景。」衛青從壁上取下那把已經磨薄了的長刀,愛惜地彈了一下,刀身仍舊富有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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